中国当代艺术的快车在世界艺术市场的轨道上已经使出很远了，也就是在这最近三年时间里，中国当代艺术如同坐过山车一样，在瞬间达到顶峰后又迅速向深不可测的谷地冲去。面对着拍卖市场的崩溃，现在在北京798艺术区里，谈论最多的恐怕不再是几天天王的价格还能冲到多高，而是在明年会有多少画廊将要倒闭。中国当代艺术的狂欢曾经给许多中国人到来了新的财富梦想，而当这个梦想破碎时，又有多少人会留下几许反省和思考呢?

　　北京锦都艺术中心于2009年新春开春之际，在杭州西湖美术馆拉开“重返现代：09中国抽象艺术展”的帷幕，这个展览不仅为低迷的中国当代艺术市场注进了新的活力，更重要的是，展览的主题明确表达了展览主办方和策划人对当下中国当代艺术的反思。在中国各种大大小小的艺术机构或画廊，争先恐后地推出着他们心目中的“当代艺术”展时，北京锦都艺术中心似乎一直在和这种流行趋势保持着距离;他们在面对那些波普的，艳俗的，玩世的，恶搞的视觉符号时，从未认可他们是找个当代艺术的主流;他们以抽象艺术独树一帜，从2006年以来，在“第三空间”的旗帜下推出了“中国抽象艺术系列展”，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已连续推出了15回，他们独居一格的艺术理念和始终如一的经营路线在业内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重返现代”展由荣剑策展，约有四十余名抽象艺术家参加，这是锦都艺术自2006年在上海美术馆推出的“第三空间：抽象艺术的中国文本”展后又一次较大规模的抽象艺术联展。这次展览具有鲜明的主题性和针对性，本刊在采访荣剑先生时，他用当下反馈的口气提出“现代离当代还有多远”的问题。下面就是他对这个问题的基本回答。

　　为什么是“现代”而不是“当代”?

　　在中国当下的艺术生产机制中，几乎所有的艺术家，不管他是画写实的，画抽象的还是玩波普的，都愿意在自己的头上带上一顶“当代”的帽子。“当代”成了一个标签，成了一种时髦。在这个语境中，我们提“重返现代”，不是倒退吗?我们为何要放弃“当代”的话语权?

　　“当代”是个什么概念呢?当代既是个时间概念，也是个形态概念，现在更成了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在官方的史学体系中，从1949年起，中国的历史就算是当代史，而以前只是现代史，这样划分显然是根据一种众所周知的意识形态的标准。在“八五美术高潮”时期，没有“当代艺术”这一说，有的只是“现代艺术”。作为一个时间概念，在当下存在的所有艺术都可以称之为当代艺术，而从形态上看，现在公认的当代艺术骑士就是后现代艺术。北京大学教授彭锋博士在为这个展览所撰写的评论中认为，现代和当代的区别在于：自律对他律，精英对大众，超然对介入，创造对挪用，技巧对观念，审美对批判，建构对解构，严肃对调侃，悲剧对喜剧，英雄对犬儒等等。这个概括是非常准确的。在中国的当代艺术语境中，后现代的艺术话语成了一个主流话语了，你不按后现代话语说话，你就没有话语权。这是所有艺术家都不愿意把自己的艺术称为当代艺术的原因所在。

　　中国后现代艺术以当代艺术的名义在国际艺术市场上的惊人崛起，在很大程度上规定和影响着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走向。在“后八九”时期，艺术的后现代转型最初是没有商业价值的，真是基于这一点，我们应当对诸如方力钧、王广义等中国后现代艺术的开拓者给予足够的重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他们的绘画所具有的前卫性和批判性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他们的绘画能首先进入西方藏家的视野也是因为这一点。随着他们的艺术日趋商业化以后，问题就来了，一方面是这些艺术家的创作日趋衰退，不是画画而是画钱了，风格的重复和雷同不过是在复制他们以前的作品，难道精神和意义还能复制吗?另一方面，他们在商业上的成功又引来了许多效仿者，把他们的绘画图式视为一种艺术捷径。这样的艺术无疑已经完全丧失了“当代性”最可贵的品质——原创性。中国当下大量的“当代艺术”其实是一种伪当代艺术，是打着当代艺术旗号的一些假冒伪劣产品。我们所推崇的艺术绝对要和这些艺术划清界线，“重返现代”是要表明我们对当下的一种态度，一种文化立场。

　　“重返现代”就是重建中国现代美学

　　06年锦都艺术推出中国抽象艺术系列展第一回时，提出了一个“第三空间”的概念，简单地讲，把中国当下的艺术生态划分为三个空间，“第一空间”是以靳尚谊和王沂东为代表的写实绘画，“第二空间”是以方力钧和王广义为代表的波普和泛波普艺术，“第三空间”则是以抽象艺术为核心的现代主义艺术。写实绘画是体制内的主流艺术，它长期获得了各种政治和经济上的支持，依赖于传统的审美经验，在体制内具有垄断性。“第二空间”原来长期处在边缘位置，它在“后八九”时期具有很强的前卫性和社会批判性，它对传统的意识形态采取的是精神上不合作和话语上不抵抗的立场，普遍以一种反讽的、玩世的、自嘲的、戏谑的方式出场，在当下艺术财富的效应下，对这类艺术应者如云，趋之若鹜，竞相模仿，惟恐赶不上这趟车。

　　我们就是基于这样的艺术生态而提出重建中国现代美学的主张。“八五艺术新潮”的主体是中国的现代主义艺术实验，但这个实验至“后八五”以来便中断了，它受到了两方面的挤压，一面是来自于官方意识形态体制的控制和限制，另一方面则在国际后现代艺术的潮流中日趋失去话语权。但是，艺术的存在和发展是有自己规律的。从“第一空间”到“第二空间”，其实质是古典的前现代的艺术直接跨过现代主义而进入到后现代艺术，对这种超时间超历史的跨越，应当持怀疑态度。西方后现代艺术的出场，是在经历了上百年时间的现代主义艺术积累后才发生的，它的意义是“现代之后”，它是以现代主义艺术为历史前提的，它和现代主义有着上下文的关系。而中国的当代艺术则好像是空中楼阁，它完全以西方现有的或当下的图式和方法为母本，按西方的想象和资本的偏好来生产，虽然它最初的出场具有某种社会批判的动机。因此，中国的当代艺术不能回避或绕开现代主义这个坎。提出“重返现代”，就是要旗帜鲜明地回应这个挑战。

　　“艺术的终结“在西方已经喊了几十年了，要终结的这个“艺术”就是现代主义艺术。但要看到，西方后现代艺术的崛起，是以现代艺术为前提的。西方现代艺术在其上百年的进化史中，各种艺术流派风起云涌、此起彼伏，出现了无数大师，已基本穷尽了各种语言、风格和形式的探索，艺术的后现代转向是艺术自我变革的一种要求。而且，艺术的这种变革和其社会进程是想适应的，西方在实现了现代化的一切诉求后面临着从哲学、思想、观念和价值系统的一系列变革，后现代转型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决不是唯一的。现代性的重建作为传统现代主义的延伸和超越，在西方思想界仍然占据着主流位置。在艺术领域也是如此，现代艺术远未消声灭迹，去年卡塞尔文献展的主题就是艺术的现代性问题。巴塞尔博览会上主打的艺术品仍然是现代艺术，架上绘画的主流还是抽象艺术。这些事实表明，人类还没有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现代性的土地。

　　中国的现代主义艺术实验起步于上世界三十年代，但因内战和抗战的原因而未有延续。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长期实行苏联式艺术教育体系，在所谓的现实主义的旗帜下以写实绘画为惟一选择，现代艺术的各种形式皆被当作资产阶级的东西排斥于门外。这种状况随着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而被终结。“八五美术新潮”是当时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核心就是现代主义艺术实验。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西方现代艺术的各个流派几乎都被引进到中国，客观上极大地推动了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1989年中国的现代艺术大展就是在“现代”的旗帜下亮相的，虽然在这个展览中已经充斥着许多后现代的艺术作品。在当时，“现代”就是一种象征，就是一种立场。在写实美学占主导的情况下，现代艺术的建构既是思想启蒙，精神解放，也是现代社会转型的必然诉求。在“后九代”时期，艺术对社会的批判和介入不再被关注，意思转而以自我嘲讽的形式出现。“玩世显示主义”所塑造的泼皮形象不仅颠覆了传统的写实美学，也颠覆了现代艺术的价值基础，由此构成了“后八九”以来的艺术主流，这就是在“当代”旗帜下的以波普艺术和各种观念艺术为核心的后现代艺术。这表明，在中国的现代社会转型中，艺术的现代转型远未完成，艺术的现代积累更无从谈起。离开了现代艺术这个历史前提，中国当下流行的所谓的“当地艺术”就是无源之水。

　　作为当代艺术的抽象艺术

　　“重返现代”的核心是建构面向当代的抽象艺术。格林伯格有句名言：抽象艺术是现代主义艺术发展的最高阶段。这是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史的经典概况。从印象派绘画以来，西方现代艺术的各种流派可以概括为两个大的方面，这就是色彩革命和造型革命，前者以印象派和野兽派为代表，后者以毕加索的立体派为代表。色彩革命和造型革命走到终极，就是还原到了绘画最基本的元素上，即还原到点、线、面，还有到绘画最基本的形式上。抽象艺术通过确立艺术形式的至上性而建立起艺术自律的最高准则，它力求驱除一切观念形态对艺术的制约，使纯粹的艺术成为可能。在抽象艺术的语境中，艺术的主体性和自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中国艺术传统虽然缺少纯粹的抽象艺术，但中国艺术的写意性、意象性、书写性则在精神上是和抽象艺术一脉相承的，中国的老庄哲学和禅宗思想是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直接思想源泉。从本质上看，抽象艺术是普世艺术惟一可能的形式。

　　在“八五美术新潮”以来的中国现代主义艺术实验中，大概惟有抽象绘画从一开始就具有了鲜明的中国特点，西方的几何式的理性抽象绘画和具有强烈的表现主义色彩的热抽象，对中国的抽象艺术家影响极小。锦都艺术提倡抽象艺术，一开始就提出了三个口号：抽象艺术的中国文本，抽象艺术的中国境界，抽象艺术的中国力量。我们力求建构的是面向当代中国抽象艺术。

　　当代性不能成为后现代性的代名词，中国的当代更不是后现代时代，中国的当代艺术也决不可能仅仅由波普的、玩世的、艳俗的、卡通的、糜烂的、恶搞的艺术来唱主角。对艺术而言，当代性意味着时代性、创新性、开放性、包容性，意味着艺术的超越和突破。中国的抽象艺术置身于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置身于中国前所未有的现代性社会转型的时代，它的存在必须符合当代人的精神状态和精神表达。它既是现代的，也一定是当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