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17:00
在万里长江中游、江汉平原腹地,有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荆州。
提起荆州,自然会想到与中原文化交相辉映、与古希腊、古罗马比量齐观的雄楚文化,会想到五霸争雄、三国鼎立的刀光剑影。多少年来,这里一直是兵家争强的要津,封王置府的重镇,从秦时南郡设江陵县(今荆州),汉武帝划荆州为州府,到晋、南、隋、唐等11个王侯在此建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绎着一幕幕气吞山河、改写历史的搏杀,吟诵着一曲曲“刘备借荆州”、“关羽失荆州”等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故事,也留下了无以计数的历史遗迹、名人踪影。
公元2003年11月25日,经朋友引领,我与典藏部尚辉同行,飞宜昌转荆州,也来到这座传奇的古城,探访一位同样传奇的老人。与当年的英雄刘备、关羽不同,我们将要见面的这位老人目前并没有名气,甚至十分渺小,渺小的微不足道,她不是历史长河中乘风破浪的弄潮儿,却好比一株离群的浮萍,孤身只影、不适时宜地来到了大浪滔天的江流之中,几经峰谷,几历枯荣,最终沉落江底,不见了踪影,从人们的视线和记忆中消失了。
11月25日23:00
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因为有人捎来一本尚未出版的《李青萍画集》的样书,转达了青萍老人有意将作品捐赠上海美术馆的心愿,我才晓得有这样一位饱经风雨的长者,她如今还健在;因为原定负责此项工作的副馆长陈龙另有公务分不开身,我才决定忙里偷闲自己来荆州感受一下。
毕竟是一次特殊的行动,为防不测,我们在下榻的荆州宾馆612房间,先后约见了几位与此事相关的朋友。陈秋葵,世宏广告有限公司总经理,据说市面做得挺大,最近落户到了浦东。是她受深圳朋友之托,来与我馆联系青萍老人捐赠的事情,尽管这次同一架飞机来到荆州,但是出于某种戒心,我一直没有和她正面接触。交谈中我感到陈总其实挺真诚的,她之所以涉足此事,完全是出于对青萍老人作品的喜欢,并愿意为此出点力、花点钱,然后得到几张老人的画。当然,陈总一再强调,“一切按你们的规则办,大不了我掏钱买就是了。”看来她有的是钱。
张之先先生从深圳赶来,是一位摄影家,也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虽然他是张大千的孙子,但与李青萍却从未有过半点的沾亲带故,只是因为听说了老人的故事,就三番五次地来到荆州,为老人家安空调、装铁门、请医生、做按摩,走南闯北地邀请文章,仗义执言地鼓动收藏,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和金钱。就连我看到的那本画集打样稿,从翻拍到印刷,都是张君自己掏的腰包,怎能相信他本是个能坐公交绝不乘的士的人,好一副侠骨柔肠。张先生递上了一摞子文字,无非是关于青萍老人的史料和一些著名艺评家包括周韶华、水天中、严善淳、胡洪侠等人的评介文章,然后热泪盈眶地讲述老人的遭遇,义愤填膺地声讨官场的昏庸,快人快语,掷地有声。
从张先生口中,我还认识了一位女性,一个名叫陈坚的湖北省侨务干部。由于她的克尽职守和奔走呼号,青萍老人的名字因此引起了关注,命运因此出现了转机。在上至国务委员宋健、下到地市县委官员的多方努力下,昔日落荒街头、路人唾弃的疯婆子,一步步晋升为文化馆长、政协委员。目前,陈坚虽然已经退休深圳,但是作为青萍老人的委托人之一, 她依然像女儿一般关心着老人的生活起居,并掏出6万元为老人购买了三室一厅的新居。
刚从荆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要职退下来的蒋仁舜先生,目前还兼任荆州美协主席、荆州画院院长,为慎重起见,我们一定要拜见这位最直接的当事人。当然,和蒋部长谈话必须留有余地,不能把收藏青萍老人作品的动机和盘托出。许多事情往往这样,在眼皮底下的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一旦失去,就千刀万剐、不依不饶。蒋部长很谦和,通过电话后十几分钟,已慈祥地坐在我和尚辉的面前。听明来意,他慢条斯理地一一列举了当地政府近20年来多次为李青萍平反昭雪、落实政策、恢复公职、改善待遇的实绩,坦陈了在这块并不富庶的土地上开展上述工作所要付出的艰辛。他说,他也是湖北美院科班毕业,也搞了一辈子这方面的工作,有人抱怨对李青萍宣传不够,但是, “哪怕我的《荆州日报》每天一个版面,又能怎样?”再说大家对李青萍的画总觉得看不懂。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11月26日01:00
已是更深夜静,我仍没有丝毫的睡意。翻出张先生送来的材料,找到如下一段文字:
李青萍,原名赵毓贞,1911年11月16日生于湖北荆州一个没落的家庭。
1926年参加徐向前夫人黄杰组织的江陵县第一个妇女协会。
1927年进入湖北省女子职业学校学习美工、刺绣、音乐。
1931年考入武昌美术专科学校。
1932年进入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
1935年新华艺专毕业,留上海闸北安徽中学任教。
1937年新华艺专研究生毕业,受聘于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学任艺术部主任。
1939年参与刘海粟、勒贝尔、司徒乔、杨曼生等在马六甲、槟城举办的巡回画展。
1941年受“南洋华侨总会”委托,接待应陈嘉庚之邀来南洋讲学的徐悲鸿,协助徐悲鸿筹办画展。同年,《南洋商报》出版由徐悲鸿为其选辑、作序的《青萍画集》。
1942年回国,刘海粟为她开具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证”并建议留校任教。因政局混乱回到荆州,后去武汉,在汉口举办个人画展。
1943年返沪,母校在大新公司为她举办画展,刘海粟参观后说“今之西画引进中国,只有你与我为先驱。”同年赴东京、大阪、横滨等地举办画展,被日本艺界誉为“中国画坛—娇娜”。
1944年先后在上海、无锡、天津、北京等地举办画展。
1946年夏天,齐白石老人在北京“六国饭店”参观她的画展,挥毫题词“李青萍小姐画无女儿气。”同年秋,《李青萍旅行日记》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1947年返回上海,被国民党当局以“汉奸罪”关押九个月,后无罪释放。
1948年先后到镇江、苏州、扬州、杭州、南京、安徽、汉口等地举办画展。应宋庆龄基金会之邀,在香港为“中国妇女福利基金会”筹资举办义展。应胡文虎之邀,分别在台北、台中、台南为修建孙中山纪念碑亭举办义展。在广州为孙中山图书馆购置中外图书举办义展。
1949年回到荆州,为救济难民举办义展。经郭沫若介绍到重庆,为重庆“9.2”大火赈灾义展。
1950年调文化部艺术处与田汉、徐悲鸿、梅兰芳等艺术家共事并参与筹办“全国艺术资料展览大会”。
1951年受聘北京美术出版社,负责评阅中外美术作品。后到苏北治淮工程指挥部体验生活。
1952年回到北京改派荆州,江陵县公安局以“海外关系复杂”为由对其监视审查,实行管制。
1954年解除管制。
1955年江陵县公安局又以“特嫌”、“反革命”罪将其逮捕入狱。
1956年获释。
1958年划为右派,押湖北大冶劳改。
1961年转咸宁茶场劳教。
1962年解除劳教回到江陵。
1966年文革开始,屡遭批斗、游街,以卖冰棒、糊纸盒、拾破烂度日。
1979年右派改正,每月补助20元救济金。
1982年确认归侨身份,恢复公职,作干部退休处理。后任县社会福利院荣誉院长。开始大量创作。
1986年3月8日,在个人居室举办《归侨李青萍泼彩画展》。5月,江陵县侨办、县文化局,在社会福利院联合举办《归侨女画家李青萍画展》。7月,湖北省美协、湖北省侨办等单位联合为李青萍举办个人画展,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数十家新闻单位作了专题报道,湖北省博物馆收藏部分作品。
1987年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1990年向亚运会捐赠十幅新作。
1995年传记《生的回声》由东方出版社出版。
1997年起,众多作品如《绿色的梦》、《节庆》、《灯火》、《故乡》、《儿时的梦》等先后在香港苏富比、台湾艺术公司拍卖。
2002年股骨颈骨折,卧床休笔。
我愕然,一团乱麻堵在嗓子眼里,好半天喘不上气来。
百年以来,为了艺术理想而饱尝生活艰辛的名人逸事尽管不少,林风眠、吴大羽、沙耆……,但像李青萍这样的个案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叹为观止,如有那位小说家、剧作家,愿意将她写成故事或搬上荧幕,我敢保证一定比潘玉良更精彩、更叫座,不仅因为她跌宕起伏、九死一生的遭遇,更因为她顽强不息、扑打不灭的生命。
11月26日10:00
顶着蒙蒙细雨,我们来到南门大街25号青萍老人的寓所。
这是一幢大约盖于七、八十年代的简易公房,水泥墙面,粗糙简陋。泥泞中爬上十几级台阶,穿过类似老上海的“过街楼”,一个左拐,就是老人的家了。这屋子的结构十分奇怪,显然是贴着主体建筑加出了一间类似车库的平房,既然是平房就应该是底层,但刚才分明是上了很高台阶的。 进得房门,就是客厅,见过青萍老人的养女也是侄女李吉莉(后来她一直让我们改称她李美壁)夫妇,我环视起陈坚为老人购置的这套三室一厅的居室。厅堂挺大,正正方方,估计也有三四十个平方。四周墙上挂着几件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是一位我不知名的书家,书录悲鸿先生1941年为《青萍画集》所作之序。墙角天花已经斑驳脱落,到处可见漏雨的痕迹。窗前围着一圈沙发,质地不好,却也象模象样,茶几上摆着几碟糖果点心,看得出主人对我们此番造访怀抱着莫大的敬仰和企盼。客厅南向有三间内室,左手那一间就是青萍老人的卧房了。
互赠问候之后,李美壁进屋向老人禀报了我们的求见,哪知道传出话来说她现在并不愿意接见“领导”。张先生再次进屋,反复解释今天的客人不是馆长而是画家,这才同意我们进入了她的卧房。
现在,我站在了她的面前,非常接近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尽管昨夜在脑海中勾勒过许多老人的形象,但是现在却无法与眼前的她联系起来。她半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显得十分弱小、十分单薄。头上戴一顶绛红色法式礼帽,颈间系一根红图案花色纱巾,写满沧桑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依然透出往日的风情。我忽然想起我的祖母,也是这般弱小、这般单薄,也活到了九十多岁,最终还是如同一枝过冬的花朵,在春天到来之前,枯萎凋零而去。老人从被窝中慢慢伸出一只刀劈斧凿般、布满千沟万豁的左手,我立即迎上前将其紧紧地握住,先送上晚辈的祝愿,再表达上海美术馆的感谢。我看见,老人的嘴角在颤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几十年的恶劣环境甚至退化了她的语言功能。我又看见,老人的眼睛在放光,瞳孔深处燃烧着不屈不挠、永不熄灭的火焰,映红了丝巾,映红了礼帽,也映红了九十三载春夏秋冬。
“人生是漫长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然而对我来说,在人生的长河中唯有画笔与我相随。除了绘画此生别无他求。”我记起青萍老人在那本尚未出版的画册 里“自述” 中的第一段文字,仿佛读出了些许老人的生命真谛:艺术是她的全部生命所在,如果此生注定要经历欢乐与痛苦,那么就义无反顾地去迎接每一次的成功与磨难。
11月26日10:30
另一间屋子。美壁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漆成绿色的铁皮箱子,它被周边三把锁紧紧地封闭着,长约一米,宽约九十,高有三十,这就是老人最后的全部所在了。美壁说,前些年,李老师(美壁这样称呼老人)到处展、到处送,被人骗、被人偷,也被徐龙森买去不少,剩下这些藏在大衣柜里,自己就睡在衣柜前面,用病弱的身体保护着这批作品。今年春天,张先生来翻拍照片,连哄带骗才把老人的床挪开,把画装进箱子。
箱子打开了,我们怀着“盗墓者”的忐忑查看作品。作品保管太差,纸本与木板随意叠放,相互间多有粘连,一不小心,颜色就会脱落。随着作品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摊在眼前,我的呼吸竟局促起来。这是一批什么样的画哟,除了几张还算画在油画布上,其他的材料竟是废弃的胶合板、破碎的马粪纸、烟纸盒、塑料布!怎能想象老人家拾垃圾、捡破烂,躲过路人的讥笑和唾沫,捧回这些宝贝蜗在昏暗潮湿甚至没有灯光的地方画画?怎能想象老人家面对管制、面对批斗,在没有任何人格尊严的条件下仍然以跳出三界的心境画画?破损的材料、浑雄的画面,弱小的体态、博大的精神,瞬息之间,强烈的落差形成高悬的瀑水,夹杂着作品散发出的霉变气味,劈头盖脸地倾倒下来,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眼眶潮湿了。为了躲避众人的视线,我来到客厅,点上一枝烟,试图平息一下心情。张先生跟了出来,非常谨慎地问我,为什么你总在摇头?我本想回答,这可能是因为一时激动而产生的下意识动作,谁知道却答非所问地说出另一句话:如今这物欲横流的浮华世界,有多少人在化神奇为腐朽,殊不知,还有人在化腐朽为神奇。
等我再次进入房间,尚辉已将作品大致进行了分类,依次摊放在地上。这批画有二百多件,大都比较完整,也有部分过于粗糙,估计是家人代为整理时误把调色板之类的东西统而收之了。画面上一些稍厚的油彩尚未干透,想必这些作品多半是近年的新作。美壁说,多年来的颠沛流离,老人家早已一无所有,恢复公职后虽然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但送的送、偷的偷,还有几百件被卖到了台湾,因此现在看到的这些很可能是96年以来的作品了。因为她的画很少签名,也没有日期,所以很难确定每一件作品具体的创作时间。我突然想起曾经在上海东海堂徐龙森那里看到过几件老人的作品,也听说台湾的 “敦煌”、 “卡门”收藏了许多老人家的东西,一时“妒火中烧”。转而又想,若不是他们有胆有识又有钱,老人家和老人家的作品兴许还没有今天,近处看看吴大羽,远处想想莫高窟,是否应该感谢他们一番呢。
眼前的作品以水粉居多,其余是油画,大致可分为风景、人物和抽象三类。描绘风景的作品有着明显的南洋风情,构图轻松自由,设色明快亮丽,笔触浑厚老辣,尤其是反复出现的富士山形像,单纯、简约,让人过目不忘。不难想象,年轻时侨居海外的生活经历在老人家心底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描写人物的作品不多,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人物作品不多,因为在老人家的作品中,人物的出现与其说是形象,不如说是符号,他们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游移不居、浪漫神秘,像怪异的精灵,叙说着命运的不测,呼唤着生灵的再现。抽象作品或许是眼前这批画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了,构图随心所欲、恣意汪洋,既保持着丰富的联想,又伸展着强大的张力;笔触自由流动、变幻莫测,那些稀薄的水痕和浓厚的积色经过相互渗透、重叠、褶皱,呈现出无比奇妙的肌理纹样,挥洒着永不凋零的人性关怀;而充满活力的色彩,浪漫不失典雅,庄严不失温馨,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宛如驰骋在瑰丽苍茫的星空,“回首人生路,把酒问青天”。
我惊讶。当我们挣脱枷锁、蜂拥蚁聚地打开了现代艺术之门时,却突然发现了一位与世隔绝了多少年,虽然没有画室、没有材料、没有资讯、没有交流,但思维如此活跃、感觉如此敏锐、语言如此现代的年逾古稀的先行者。
11月26日15:00
饭桌上,我们商量有关捐赠的技术问题。美壁说,目前保存的老人家作品仅有200余件,根据她的愿望,所有作品将捐献给国家,上海美术馆可以优先挑选100件,其余留给北京、广东、湖北以及其他需要的地方。我和尚辉暗暗地对了一下眼神,都觉得数量似乎少了一些,经过几番商讨,最后还是尊重了家属的意愿,同意了美壁的建议。
鉴于当时作品的状况和复杂的心情,大家提议立即清点交接、打包装箱。而我此时却突然萌生了某种顾虑,担心这件事情分量太重,操之过急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程序上都会带来麻烦,所以迟迟举棋不定。无奈之中,又是感情占据了上风,面对老人,我似乎察觉到作为后生的一份责任,她既不求名,也不图利,唯一的愿望是能在有生之年办一次展览、出一本画集,并将仅存的作品献给生她养她的祖国。为了了却这个心愿,她已经苦等了一生,如今病入膏肓、风烛残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忍心、也不应该再一次地伤害她。不管今后学界会做出什么样的评价,作为一段历史、一种现象,带回去研究研究总还值得。
于是,我们赶回现场,作了分工。由张先生、美壁与尚辉清点造册,请陈秋葵安排人马赶制包装箱、采购硫酸纸和防潮防霉的卫生球,我和美壁的丈夫则着手起草捐赠协议的讨论稿。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好一阵子,当我们将最后一件作品装入箱内,盖上泡沫板,准备钉箱盖时,我又想起了躺在隔壁的青萍老人,冥冥之中怎会闪过一种办理后事的感觉?心底浮起几丝酸楚。
尚辉向我建议,既然已经做到这样的程度,不如明天就把箱子拉到武汉,暂存朋友那里,以免夜长梦多。此话正中我意,稍作思考后我又进行了发挥: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昼夜兼程,直奔上海。没想到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赞赏,陈总马上联系车辆,美壁决定亲自押车,你一言我一语地拟定了一套行程计划和出发时间。
11月26日21:00
我们又一次站在了老人的面前。
张先生操着浓浓的四川口音,向老人朗读了草拟的协议意向,不等张先生问清还有什么疑问,她已经举起那只与左手截然不同、因不能翻身长期压迫肿得象个馒头似的不能握笔的右手,在协议上按下了殷红的手印。美壁问老人:明年上海美术馆邀请你去办展览,你是坐火车还是乘飞机?老人顿时松开了紧锁的双唇,不假思索地回答:“乘飞机!”脸上绽出会心的微笑。
我情不自禁地府下身去,以自以为她会喜欢的方式拥吻了青萍老人——谢谢你,一位虽然没有记载但却风靡一时、引领后世的中国现代美术运动先驱;再见了,待等来年春暖花开,接你飞上海、去北京,出画集、办展览……
11月27日09:00
带着昨夜的疲惫,我们钻进了陈秋葵安排的帕萨特。按照计划,今天必须赶到西安进行下一个工作项目。
荆州已经早早醒来,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派忙碌景象。忽然感到几许遗憾,忙了整整四十个小时,除了下榻的荆州宾馆,宾馆对面那家忘了门牌的饭店和青萍老人的家之外,我们居然没有到过第二条街道,没有看过任何名胜古迹。还来不及看清荆州的模样,就要和它说拜拜了,自然泛起一丝牵挂。
车过城门,驾驶员王(?)师傅宽慰我:这荆州城墙就是最好的名胜古迹,它是我国延续时代最长、跨越朝代最多、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城墙。我抬眼望去,但见城墙逶迤耸立、森严壁垒,高约10米,厚有8米,一色青砖筑成。城墙脚下,护城河边,成双结对的老者在对弈,三五成群的妇女在习拳,轻歌曼舞、悠闲自得,尽情享受着古老城墙带给他们的这方宁静和安详。此情此景再次勾起我对青萍老人的思念,同样生长在一座城廓之内,为什么她得不到坚实稳固的保护?同样生活在一片蓝天之下,为什么她沐不着温暖明媚的阳光?难道是改变了姓名注定要萍漂蓬转、萍踪浪影?难道是选择了艺术注定要痴心疯面、悲惨人生?
假如她不画画,也许今天会儿孙绕膝、福禄同堂;
假如她不画现代画,也许今天是丹青大师、艺坛泰斗;
假如她不是因为身陷囹圄一直在圈内画画,也许今天已面目全非、落入俗流;
假如她不是因为回国而一直在国外画画,也许今天就……
低劣的烟纸和自负的笔触,枯萎的肌肤和饱满的色彩,颤抖的嘴角和焰动的纱巾,奔腾的江水和如磐的城垣,还有仗义的张先生、稳健的蒋部长,热心的陈秋葵、睿智的徐龙森…… ,太多太多的蒙太奇一幕幕闪过,它们充满悖论,却又合情合理地发生在眼前。一部中国百年现代化进程的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多少追问和思考!
帕萨特驶上荆汉高速,加大了油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座椅里,心底涌上一股胜利大逃往的喜悦。或许这就是历史,这就是英雄们写就的历史,历史从来就不承认“假如”、也不相信“也许”,对于已经过去的一切,应该像青萍老人那样义无返顾地去接受下来,不然,哪有我荆州之行的惆怅和感慨。
把疑问留给史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能送上自己深深的祝福:祝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江河不再咆哮肆虐,城头不再烽火燎天;祝含辛茹苦、饱尝煎熬的青萍老人,从此荷旁莲边、安享余年, 永远的精神鲜活,永远的倩影青青。
11月28日01:40
没到武汉,李美壁就打来手机,要求更改计划, 之后一直等我们到了西安,她还是支支吾吾、欲说还休。这可急傻了我,几次想把尚辉派回荆州。最后,我才听出了美壁的心思,她是担心时辰不好,不敢轻举妄动,面对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女子瞻前顾后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我与李美壁和先期回沪的陈秋葵,开起了西安、荆州、上海之间的电话会议,重新讨论计划,调整了时间,调换了车子。终于,11月28日凌晨1时40分,一辆满载老人画作和晚辈心愿的解放1041上路了,披星戴月、一路向东,向着蔚蓝的大海,向着黎明的曙光……,最终于当晚18时,安全抵达上海美术馆。
写到这里,想起了李白的诗句: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2003年12月31日
上一篇:“双重危机”:中国画廊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