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介绍
拉罗歇尔琐记
文/陈滞冬
飞机在戴高乐机场降落是早上五点五十九分。幽兰开着她男友的车来接我,先去她位于巴黎市图书馆旁边的家稍作逗留,不到十一点,我们就已经坐在从巴黎开出的高速列车上,自东向西穿越法国平原,直抵大西洋岸边的港口城市拉罗歇尔。时序虽已是早春,一场大雪,令巴黎地区的地面温度只有摄氏零下五度。车行驶在连绵广袤的田野上,周围雪原起伏,甚似中国北方的冬景。
拉罗歇尔是法国西部的重要港口城市,波尔多省的首府。古港与古城连为一体,保存甚好,数世纪前遗留下来的各种港口设施大体完整,今已改为旅游度假之地,泊满各种游艇。古港临海今仍存古堡三、钟楼一、城门一、可泊船的内港二,均巨石所建,精美宏丽。过城门入古城,街道窄而蜿蜒,石块铺地,两旁古楼房亦皆巨石砌成,漫步街头,不时可见精美之门楼。临街建筑多建有廊道以通行人,想夏秋季节,此地必多雨。建筑之石材多乳白色,晨晖夕照反映其上,辉光变化莫测,使古城的素朴之中透显着深沉之华美,加之碧海蓝天的映衬,令人恍若置身印象派画家风景画中。据说,当年的印象画派画家们,确实曾颇为迷恋此地。
拉罗歇尔是法国波尔多地区著名的古城,与避暑胜地雷岛隔小海湾相望。
今在古城旁新建有面积甚大的新城,仍为重要港口,与雷岛之间亦建有跨海大桥相连,交通甚为方便。古城在14—15世纪中期的英法百年战争中多次易手,1372年归属法国。16世纪后期宗教改革和圣巴托罗缪惨案后,一度成为大批新教徒的避难之地。17世纪路易十三统治时,古城因支持侵略雷岛的英国人而受到法军围困达十五个月之久,尽管最后无奈投降,城中居民已饿死四分之三。二战中,曾沦为德军的潜艇基地,遭到过盟军的轰炸。古时的战争留下不少形貌宏丽的古堡,沿大西洋岸边远近不时可见。这些古堡有的非常巨大,深沟高垒,往往扼要冲而建,古民居及教堂群聚其中,宛若中国古代的小城镇,唯其城墙非若中国用砖,而是皆以巨石砌成,转折处多成尖锐之角,角上筑有石砌哨亭,以利瞭望。墙的走向迂回曲折,俯视之作多角星形,造成许多可以从两边墙上夹歼攻城之敌的死角。这便是古代欧洲著名的棱堡。这些数百年前的战争工具,至今看来居然精美异常,无论是比例、尺度、色彩、造型,在在俱佳,大多素朴无华,偶有装饰亦往往以少驭多,点到即止,令人叹服。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海滩附近乱走,草丛里赫然发现二战中德军留下的水泥地堡,巨大的形体横向伸展,窄而长的射击孔,幽幽的黑如鬼眼,造型是简约的现代风格,虽已历半个多世纪风雨,逼视之仍宛若新建,其坚固何止百倍于古棱堡!海滩后边的土坡上不时可见此种地堡,于黄沙荆棘中隐伏如巨鬼,至今仍瞪着黑黑的长方形枪眼,凝望着大西洋蓝色的波涛。现代的战争工具何以如此令人心惊?是时间太近令人难免感同身受,还是建筑中的现代造型原本就是现代人故意发展出来的一种反人性的风格?古今战争工具都为了杀人,然而,古之杀人工具令人生美感,今之杀人工具令人生恶感,何以论其间优劣?
古城面积甚小,街道密布,商店栉比,均利用古建筑维修而成,人居其中,浑然不觉时光已入21世纪,法国之小镇多类此,拉城与他处异者,在于有一占地不小之公园。我下榻于该市国际艺术家公寓,位于古港口侧一顺坡地上下弯曲的古街上,街两侧均古石建筑,甚古雅。公寓门面甚大,巨石雕花,木制大门包铜饰,自门外如法移动门饰,大门内扣即随之开启,精巧异常,虽古人所制,至今仍操纵自如。内门侧向有锁,入住者自带铜匙,自行出入管理。入内门有木制楼梯,古铜扶手闪着亮光蜿蜒而上,二楼为住房,木质地板,人行其上嘎嘎作响。先我已有一美国诗人、一科特迪瓦哲学教授、一越南舞蹈家在,后我又住入一海地诗人,互相之间仅能略通问询,无法深谈。美国诗人黑而英俊,热情如火,来去如风,第二天见面即已习得汉语“你好”、“你好吗”二句,无论有人没人,反复念诵。哲学教授为一黑胖女士,著花布长袍,裹花布头巾,戴大银耳饰,见我不通英语,摇头叹息。舞蹈家是一越南小孩,年青而单薄,每天背着电吉他骑自行车外出,跟当地男孩没啥区别。黑诗人和女教授几天后离去。越南小孩早出晚归,经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海地诗人已届中年,个头矮小,头发卷曲,大眼睛从眼镜后面播散出深沉持久的忧郁,虽然我们常常在走道中见面,仅仅问候而已。在他要离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古城内的大街上见到他。他独自一人站立在灯火通明的商店大橱窗玻璃前,抬头盯着一件漂亮的皮夹克,街上行人如织,啤酒座、咖啡座、杂耍摊人声浮动,灯光闪烁,他都视而不见。我从他背后很近的地方走过。想到这几天新闻说海地内乱,想到他即将离开欧洲回到动乱的祖国,那件皮夹克在玻璃那边也忧郁起来。
1916年,11岁的保罗·萨特跟着再婚的母亲从巴黎迁居到拉罗歇尔,住到16岁才重返巴黎。拉市西部大片的新区是1946年以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20世纪初期,此地还是一个古色盎然的小镇。哲学家萨特在少年时代远没有青年时代自信,但其相貌却仍如他青年时代朋友们对他的评价:奇丑。恋爱不遂的小萨特当年也曾在这碎石嶙峋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地徘徊过?街头那石拱廊下的面包坊前,曾有小萨特瞪着他那著名的斜视的双眼、骑着自行车围着他心仪的女孩打转?那些不信他自吹在巴黎有女朋友的男同学们,就聚在对面街角的青铜雕像下大声地嘲笑他?也许,正是在拉罗歇尔,小萨特明白了,他只能靠语言来打动这个世界。
叶赫娜像个吉普赛人,法国南部人特有的深色皮肤、卷曲的栗色长发,戴漂亮的首饰,穿宽大的长衣服,动作轻柔优雅。谁要是见过她在拉罗歇尔街头那些乳白色的石头拱廊中迤逦而行,谁就会相信这座古城几乎就是因为她而存在。她是幽兰的朋友,我在拉市的画展她自始至终来帮忙。有一次,她带我钻进她家的阁楼,从角落里翻出她父亲60年代画的十几幅油画。这些幅面不大的油画都是拉罗歇尔郊区风景写生,画面上有凌乱的工厂、肮脏的工棚、乱哄哄的工人居住区、堵塞的河流、破损的道路和城市设施,看得出那时候拉市的城郊与现在中国内地城郊的状况差不多。画家用笔奔放,色彩对比强烈,显示出握笔的人内心有不平的骚动。大概画完这些作品后不久,她父亲就去世了。叶赫娜虽然早孤,但父亲的影响却深深地留下来,她极好的教养、极好的艺术品位和优雅的生活态度,恐怕都渊源于这位艺术家父亲。我在她家的木柜上,赫然看见一尊中国明代竹根雕和合二仙像,有一尺高,是极难见到的珍品。我对她说应该还有一尊,她说是的,在她弟弟那里,是父亲的收藏,她们姐弟各留一尊作纪念。她的丈夫吉,时任拉罗歇尔大学文学院长,灰白的头发像爱因斯坦一样蓬乱飞散,长期伏案的大个子背有点驼,挺着法国式的大肚子,满脸笑容。每次看到他开车来接我,我都纳闷他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塞进那辆破旧的小号雷诺车驾驶座的。吉和叶赫娜一样,办事周到,心细如发,我在拉市逗留期间,得他俩的看顾最多。前两年他俩为了一起生活,各自从自己的家庭出来,两手空空重新开始,朋友们都很佩服他俩的勇气。叶赫娜说,刚开始时他们像两个大学生,家里什么都没有。她女儿生活在巴黎,和一个非洲人结婚,刚生了小孩。我走的时候,叶赫娜一直送我到巴黎,在巴黎火车站外的人行道上,我看着她迤逦的身影消失在如潮的人流中。她来巴黎是为了顺便去看看她的“咖啡蓝”。当地人称法人和黑人混血所生为“咖啡蓝”,咖啡者,暗喻黑人肤色,蓝者,法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