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画画成为一种习惯
蒋岳红
初识孙逊和他的画, 是七八年前。彼时的我, 听言观画, 就好似眼见着一个被贴着根正苗红标签的学子, 宅在好生让人羡慕的美院里, 兜兜转转了好些年,终于打点背包,怀揣自己“ 为中国人造像”,或者说是“ 为身边形形色色人等造像”的理解和打算, 出门行走。尽管江湖于他, 不论中外, 都当然陌生, 但他的打量和执意同样真切。事实上, 在他从未打算要讳言的东张西望里, 是我们这一代身处夹缝、原本骑墙的现实状态, 因着他有心想要改变自己以往一心向“ 好” 的画画习惯, 流露出他个人对于一种不确定性的好奇心和自省力。
对于幼年时就已立志习画, 从求学到执教, 一路坦途的孙逊而言, 无论是现实里的生活经验, 还是绘画上的实践选择, 习惯都远多过意外, 他体会到的确定感远大过不确定感。自信满满、曾经领跑的少年得意人生告一段落之后, 他意识到画画俨然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种习惯, 而非内心的必需。回看那一段茫然无措之时在绘画上的举步维艰, 庆幸的是孙逊不曾有过放弃之心, 也没有囿于己见,退守从前, 而是走出了学生时代以来对于一张“ 好” 画, 确切地说是一张高分作业的孜孜以求。从画“ 坏”一张画,画一张“ 坏”画里发现画画的挑战和乐趣所在,也在收拾刻意败笔的过程中享受画画时遭遇不确定性的意外之喜。
七八年间, 孙逊先是在绘画语言形式上的一改以往, 一度自我抑制的表现手法开始成为他淋漓挥洒成就画面情绪的全部理由。后是隐忍在日常琐碎中的担当和伤怀成全着他画作里现成物与笔触间的全部逻辑。坦白说, 孙逊的画作中, 最令我难以释怀的是《父亲》里直视生命脆弱的刺痛和无力。《父亲》一画对于孙逊个人或许是压抑已久之后的一次内心释放。对于身经同一时代变化的多数观者而言, 却是蓦然一惊的提示, 是一个告别式: 我们终将告别那个罗中立的面目沧桑而清晰的《父亲》, 那个与我们正面对视、被仪式化了的超现实的肖像, 重拾尊严归来的农民“ 父亲” 。我们终将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平视的告别, 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一件父亲的格子衬衫, 一床堆在他身上的医院的床单, 在替我们掩面的同时也为我们保留着想象中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这一个父亲,虽抽象,却是一个更具体的存在。
倘若现实的人生没有变故, 孙逊画中一度盎然的笔致将会面目如何? 我无从假设。只是, 同为从未想过要致青春就已然惊觉步入中年困局的人群, 眼见着他笔下的人变成物, 眼见着越来越多的现成物经由他的笔力化入画中的物象, 生生将虚设的画境逼真成现实一隅。他说“ 当它就‘ 是’ 的时候, 仅仅画得像是不足以与现成物抗衡的” 。往往就在你打算擦身而过的?那会忍不住转身而回, 换了画者的视线, 重新去平视你眼前画里的现实。那些我们在匆忙间早已视之如不见的对象和角落, 有着青春消逝的触感, 也有着岁月的积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