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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与答——美国一月当代画廊主持Jan Leaming对现代剪纸艺术家乔晓光的专访

2011-04-15 10:17:14          

  采访时间:2010年3月15日
  采访地点:北京艺术驿站8号画室
  采访人:一月当代画廊主持Jan Leaming
  被采访人:乔晓光
  1. Jan Leaming:你好,首先请你简要地描述一下中国剪纸的历史和发展过程。
  乔晓光:从考古发现的南北朝时期剪纸残片实物来推断,中国剪纸至少已经存在1500年。剪纸在古文献中的相关踪迹可追溯到汉代,它的文化渊源起码可以追溯到更久远的青铜时代。但剪纸作为自成体系的艺术种类来看,我们应当把它放到中国古代纸文明的形态中去追本溯源。造纸术极大地推动了中国文明的发展,这不仅是指与印刷术的关联,也是指纸媒介本身对中国文化更为内在的影响。剪纸是为生存信仰服务的,民间习俗生活需要剪纸这种文化形式作为载体和媒介去实现生存的吉祥心理。剪纸在中国很普遍,有二十多个民族有剪纸艺术的习俗传统,剪纸是至今仍然存活着的中国视觉文化。在我看来,剪纸作为极为特殊的艺术,向内干预了中国人的心灵,向外左右着人们的视觉习惯。这也是我从事剪纸的重要原因——它应该成为有魅力的当代艺术,我着手解决的是让这种弥漫在古典式生活里的文化样式如何在当下的文化中建立美学的合法性。
  2. Jan Leaming:简要描述你是从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怎样开始对民间传统艺术产生兴趣?
  乔晓光:上天的旨意吧?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北省衡水,那儿离中国著名的武强民间木版年画产地非常近,有浓郁的民间文化好尚氛围。像遭雷击一样,我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当时正满怀激情跃跃欲试,从前并不知道的一扇门在眼前豁然洞开,而且里面的风景那么奇异,现在想来只能用幸运两个字来概括。
  3. Jan Leaming:你什么时候、在哪里、以及接受怎样的训练成为一名民间艺术家?
  乔晓光:民间艺术家?这个称呼很好!正是民间艺术和诸多生活中的“底层的珍珠”作为启示者让我具有现在的文化价值观。1988年我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的研究生,但我学习的课堂和启蒙老师仍是生活中那些杰出的民间艺术家。在我身上,文化的人民性已经不是一种抽象,而是溶解的概念。知识分子不是站在高处俯瞰世界,而是用心去感受每一分人性的温暖,感受生活里每一份苦难,这样的心田里长出的艺术才能慰问普遍的心灵。
  4. Jan Leaming:有哪些民间艺术家是你所崇拜的,或曾经教(影响)过你?
  乔晓光:第一个影响我的民间艺术家是陕西富县的张林召老奶奶,人生跌宕起伏、生死别离的磨难造就了她独立顽强悲悯的性格,晚年的再婚,善良憨厚的放羊老汉温暖升华了她的剪纸创造热情。张林召晚年剪纸“变法”,获得了剪纸语言的自由,张林召的剪纸境界达到了生命精神上的自由与旷达,也形成了自己古拙洒脱的剪纸艺术风格。张林召的剪纸人生第一次使我领悟到苦难和艺术的关联,也看到了苦难对人性的升华。陕西旬邑县库淑兰老奶奶也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剪纸艺术大师,她也是我们后来申报教科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时推出的代表性天才传承人之一。库淑兰绚丽灿烂剪纸艺术世界的创造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库淑兰一个苦难天才命运的必然。苦难越深,艺术中对人性的吉祥与喜悦越渴求,艺术语言的叙事越回归到人性的自由空灵与本能的极限。库淑兰把黄土高原古老窑洞里的民俗剪纸创造成为一个具有个体生命信仰意义的艺术殿堂,这个殿堂里的剪花娘子剪纸形象,既是神、也是库淑兰自我生命的写照,这种人神合一、物我合一、古今合一、天地合一的艺术生命世界,库淑兰把传统的剪纸艺术元素,在重复的使用中升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生命境界。与剪纸相配的库淑兰剪纸歌谣,使我看到了乡村里存活的“《诗经》”,看到了人与艺术与信仰与切身的朴素生活是如何贯穿交融,并穿越历史的时空,在剪纸中复活了群体古老的记忆,也复活了个体的伟大创造力。甘肃陇东的祁秀梅也是代表性的天才传承人之一,我在为挪威易卜生剧院《寻找娜拉》设计剪纸版舞台美术时,就受到了她剪纸艺术的深刻影响。祁秀梅的剪纸中有一种空间上的庄重和宏大感,也反映出这个区域早期匈奴文化影响的特质,大量弧形线的运用,动植物与人的并列组合,对称性构成中一种重复的美感和秩序感,借鉴这些因素设计的剪纸舞台美术,为烘托剧情中女性生命主题的庄重神圣、以及母体的尊严感起到了极有感染力的艺术效果。
  其实,中国民间众多文化英雄和他们创造的奇迹没有被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所认同,这就使他们的影响很难扩展到更广阔的社会空间。而我的工作中有很大一部分就像愚公移山,在坚硬的现实里打通一条路,让人们认识英雄,领略奇迹。
  5. Jan Leaming:请描述你是怎样构思一个三维剪纸作品。换言之,怎么计划在哪下剪刀?在构思的时候,你把它想象成三维的还是二维的?你剪之前是否已经想好每一刀该怎么剪?
  乔晓光:剪纸是一种极简艺术,纸张在剪刀的每一次接触中改变形态。它像生活本身,我们用一分一秒的行为构成生活细节,直到构成我们的一生,但经历过后你无法重新修改任何一个细节,每一次修改其实都是一次新的经历。所以过程中的体验和把握、根据现状发展新的趋势、从某一局部向新的可能性演化等等,恰恰构成了剪纸艺术的题中之义,所以剪纸也是精神历险。剪纸也像是做古典律诗,你可能已经先有咏诵的主题,但一个词会吸引另一个词,这个句子期待下一个句子,直到写完全篇,你得到一种前所未见的诗意。
  所以剪纸这种简约的形式更多地依赖你的人性和视觉警惕性,依赖人的本能和敏感。
  6. Jan Leaming:什么主题能给你灵感,为什么?
  乔晓光:我是个多媒材艺术家,在学校里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间美术的学术研究,所以我的工作室几乎是多样性实践工场。我习惯在宽广的人类文化生活背景下探索剪刀与纸的各种可能,创作动机既来自心灵历史深处的触发,也像风过琴弦,诞生于生活中的偶然。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隐情的泄露,但更应该是对自己深入体会的事物的揭示。灵感是个开关,“啪”地一声,照亮一片你早就栽种了的园圃,可之前你并不知道它如此美丽。一些作品的灵感源自古代艺术,尤其是早期考古艺术,这是尚未开发的美术经典范本,其中隐蔽着无数的灵感胚胎。音乐同样是我灵感的主要来源,聊听与创作并行,形式与方法在音乐中诞生,这种神奇也唤醒了我对纸的敬畏与迷恋。
  7. Jan Leaming:你的民间艺术(作品)最大特点是什么?
  乔晓光:嗯!这真不是一句话可以概括的。它涉及到我复杂的学术背景。中国古典艺术和民间艺术不用说了,从我读大学的时代直到今天,西方艺术也一直是我们学习的基本内容,而自现代艺术以来又是我关注和研究的领域。我的作品属于现代剪纸,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我认为是创造出了个体化开放式的现代剪纸艺术语言,并以这种语言突破了传统剪纸中约定俗成的民俗主题,从而进入当代艺术创作语境。我的兴趣在于把很多人漠视的道理链接在一起,构成看似开放式的结构,既有现代主义的简括,也有中国传统的灵异。灵异的美感和简朴的当代性,对,的确是我的特点。
  8.Jan Leaming:有没有一些对你创作产生影响的经历、体验、关系(影响你的人)或者风景、植物、动物、观念符号。
  乔晓光:我前面提到那些民间艺术家当然对我启发很大,另外,二十多年来除了寻访他们,我在黄河和长江流域的乡村做民间艺术的田野调查,在埃及、意大利、希腊、墨西哥等地的学术考察让我看到一种普遍性的视觉艺术规则,它们像内化在人们心灵里的“制度”,深刻地规约了我们的生活。但是,还有更深也更平朴的东西没有被人们很好地理解,或者仅仅是肤浅而模糊地感觉到而已。民间艺术远远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单纯,它是一种体制,需要创造身在其中的体验条件,然后才能逐渐地领悟人与人通过符号、图形建立的要约。我的创作根植于这种见解,或者说深受这种观念的影响。
  9.Jan Leaming:你的作品中有什么经常出现的图案?“图案”指的是那些你自己创作的,或者能代表你的图案 。
  乔晓光:我经常使用的形式有两大类,一种是九宫编织,一种是图像。常出现的图像形象有羊、鸟、灯、鹿、蝴蝶、娃娃、瓶里插花等,这些题材大都是从民间艺术中转借过来的,也转借了民间艺术的文化信仰观念。但实际上这些形象、题材在我的剪纸中已转换成多义性的象征符号。我更注重艺术形式简括的感染力,留心纸在剪、折叠和编织过程中所诱发的新颖的美感,让主题和形式因素在偶然性的进程中渐渐清晰。
  10. Jan Leaming:你的水墨画都使用哪些材料?剪纸作品呢?
  乔晓光:我基本以传统的三层夹宣、油烟墨、以及少量国画矿、植物颜色和水粉色为主。剪纸作品是手工纸和机制纸兼用。不同材质的纸张能传达出微妙的历史文化感。所以,我对材料的要求近于苛刻。
  11. Jan Leaming:你认为剪纸艺术在中国的未来是怎样的?
  乔晓光:未来无法预见,但可以通过眼前来判断。作为一种活态文化,剪纸绵延至今。在节日里,在重要的民俗活动中,它都以文化标志符号的形式被呈现。这种夹杂着传统复兴趣味的现实,并非简单地暗示出这种原型文化的命运,而是预示了中国人心灵深处对传统民间艺术体制的依赖感。而这充分体现了文化基因的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剪纸艺术必然有绚丽的未来。而恰恰在这种局面里,剪纸艺术在当代艺术中需要建立自己的合法身份——由公共性转化为个人独创性。
  12. Jan Leaming:你未来在剪纸方面的计划是什么?
  乔晓光:从1996年以来,我陆续在国内外举办了多个剪纸艺术展,展出主题既有本土文化题材,也涉及国外的史诗、文学、音乐、建筑等。我未来的计划仍然是拓展剪纸的表现主题。在未来三年里,除了筹备中的以美国小说《白鲸》为主题的专题展览,还有瑞士阿朋策州五百年庆典主题邀请展。近五年来,我一直在筹措以中国民族史诗为主题的个人剪纸系列展。这是个推动口传文化与视觉文化结合的当代艺术探索项目。另外,正在实施中的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将让我有机会深入到中国版图边境线分布的二十多个少数民族地区,做濒危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我想,这也将为我的剪纸艺术创作带来无尽的灵感。
  这次在一月当代画廊举办的《空花》剪纸展,是我探索剪纸语言当代表达的新尝试。《空花》的题意是对民间剪纸人与艺术生存境况的感悟,也是我对艺术本质的一种理解。剪纸即如慰藉心灵的文明之花。花非花,又的确是灿烂感人的精神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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