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介绍
如果说生命以失忆为终结,那么生命也理应在记忆之始初见端倪。这些最初的记忆,多半是一些由细节生硬拼凑而成的片状影像,如同黑暗中的零碎星火般忽隐忽现,难以捕捉。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将这种通常发生在三岁左右的失忆症状称之为“婴儿失忆症”(Infantile Amnesia),这一症状,恰恰可以概括金浩钒作品带给我的观感。画面中的花火、钻石、长鼻子、凶器、蘑菇、刺、骷髅……当然还有漫不经心地散落在画面中亦兽亦人的形象,他们享受着各自独立的角落,偶尔又被戏谑地相互替换,构成了一个个看似断层却又毫无违和感的荒诞画面。正如每每回想起童年,由于那张混沌的拼图被漫长的时光偷走了好几片,我们的记忆无奈只能用剩下的碎片胡乱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或者选择自圆其说,以孩童般顽皮狡黠的小聪明,用这些边角废料编造一个不符合成人逻辑的天方夜谭。作为叙述者,金浩钒常常选择后一种方法来完成他的呈现,这些有着童年印记的图像支撑起了一个个让人感觉又远又近的片段式的画面。
人们往往会把这种带有童真的轻松画面笼统地称为卡通,而我更乐意用漫画一词来形容金浩钒的作品。比起卡通所强调的夸张的外在形象,漫画更注重一笔一划中传递的情绪及情节。《请告诉我为什么》(2012)、《偷偷告诉我》(2012)、《糟糕》(2012)及《笑忘书》(2012)无不是对笔触的玩味。这种表达方式或许与陪伴他成长的漫画有关,“我从还没会表达自己的时候就看漫画,直到我会表达自己的时候,我发现作为一个人我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去描绘这样的自己和其他的人”,金浩钒曾如是说道。用最直白的手法比如透过构成画面最基础的元素——线条本身来描绘最复杂的关系,既是漫画的特征,也是金浩钒的绘画天性。于是,在其看似简单的画面里,总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情在幽幽地生长。
然而其作品中隐约看到的露骨情节又放佛在暗示观者,这些可爱画面述说的,远远不只是儿时的故事,例如《掰我》(2012)、《快活可知时日过》(2012)、《爹地》(2011)、《最深处在撒谎》(2011)和《你要的我都给你》(2011),它们好比成人版的童话——仅仅是看起来无邪而已。现实中许多令人难以启齿却又不吐不快的情节以这样的方式被搬到了画布上,烂漫而甜美的色彩正是这些刺眼现实的保护色。其实我们自身何尝不需要这样的保护色?有时,我们宁愿相信那个光鲜的包装,告诉自己事情的本身正如所见般美好,心底却分明看到那个残酷的本质——我们只是选择视而不见。庆幸的是,金浩钒帮我撒了这个谎,使我得以轻松地直视那些个在“童真”包装下的赤裸画面。虽然生在所谓“改革开放”的80年代,金浩钒却觉得人们观念的转变并无想象中明显,和旧时一样,不体面的事情仍是媚俗的攻击对象,他形容自己“心里汹涌澎湃的肮脏无处倾倒,当我正要把它们泼进作品里的时候,又发现自己是个胆小鬼,拐弯抹角地将肮脏包装得跟礼物似的送到观者手上。我并不是在侮辱观众,也并不是有意挑战某些观众崇高的品味,一切都怪我是个生在装逼世界的胆小鬼,没有胆量做更过分的事。”于是作为同样处在这个崇尚媚俗的社会中的一名观众,我欣然接过这份包装精美的礼物,默契地分享着这份指鹿为马的小聪明。
那么,如果我好不容易避开旁人偷偷打开包装,又能看到些什么?我以为是真相,实际上不过是事实的碎片罢了。我们习惯在网络上畅通无阻地了解世界,自以为无所不知。然而这些失去语境的只言片语只能让我们除了最表面的事物以外一无所知,仅凭这些碎片根本难以还原事物的真实面貌——它们只要求你接收和遗忘,一浪接一浪,从不给你分析与内化的机会。科勒律治(Samuel Taylor Caleridge,1772-1834)那句“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的诗句恰如其分地描写了这个缺失语境却信息泛滥的尴尬年代。
在这样的时代里,年轻的艺术家们也不再像他们的前辈一样热衷于写生,而是常常通过网络上的二手图像来加工他们的作品。谈到这一话题时,金浩钒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常见的对网络的麻木或是不满,相反,他用《百年孤独》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带着孩子们初见冰块的那段描写来比喻他对这个网络世界的好奇与恐惧:“在信息发达得不出家门就能了解天下事的时代里,我仍然记得过去初识各种事物时的各种惊讶、不安和不解,这种复杂的感觉持续到了今天。我间接地了解到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人和事,那些并未真正接触过的事物因此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透过想象将它们填充了起来,就像我真的见识过了‘冰块’。当初的惊讶、不安和不解成为了乡巴佬的特征,通通被我掩埋了起来。”人们对那些吸引眼球同时也令人迅速遗忘的趣闻怪谈早已习以为常,正如我们利用诸如“我的主页”和“新消息”这样的字眼把这些互不相关甚至也与我们自身无关的新闻进行了表面的链接,金浩钒则通过运用生活在他远久记忆中的形象,尝试把他听闻的支离破碎而又光怪陆离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荒诞却又有迹可寻,如《此时此刻》(2013)、《都来照耀我》(2013)、《花火,花火》(2012)、《抓周》(2012》和《来生路漫漫》(2012)。或许正是这份对未知事物最原始的好奇,滋生了其作品中的怪诞想法,同时也为他笔下形形色色的怪咖们赋予了丰富的个性和背后的故事。
比起惊心动魄的情节,我想金浩钒更关注的是呈现的手法,这一点可以从其画面中显著的绘本性中看到。此次展览作品里频频出现的铅笔灰和圆珠笔蓝,直把人带回到了那个在课本空白处涂涂抹抹开小差的时光。《客满》(2013)、《绵绵》(2013)、《惶惶》(2013)和《心田》(2012)都是这种情绪的写照。“《心田》就是思考的时候,在本子上乱涂乱画的圈圈,你会感受到笔尖在纸张上的摩擦,很安静很舒服,慢慢灵感会涌现一些,然后就又可以继续画了。后来就想这种圈圈不如直接在画布上呈现出来,撇除掉一些场景或者人物的限制,不需猜测,希望看的人可以直接达到情绪上的共鸣。”相比之前较为热闹的画面,金浩钒此次个展中的作品开始褪去一些冲突的色块甚至于人物主体,还原到用笔触本身来获取情感或者情节的共鸣。这样也更接近真实,大多数的尖锐冲突并不会叫嚣着到来,他们往往会披着一层风平浪静的外衣。恰恰是这份略显笨拙的平实,使得他作品的绘本性越发地清晰。即便是动画作品,金浩钒也选择逐帧手绘这样的方式来制作,感叹他“浪费时间”之余,也不得不为他绘画过程里的真诚会心一笑。在这个快餐文化盛行的年代里,能感受到绘画中的手工劳作,于作者于观者,都不失为一种弥足珍贵的享受。
俄国作家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曾在其作品《说吧,记忆》里描述到:“我看到意识如同一连串间断的灵光般觉醒,彼此的间隙渐渐消散,直至合成一段鲜明的感知,难以捕捉的记忆由此生成。”我猜想,这也是金浩钒的绘画过程。抓起一把花火般刺眼的现实碎片,用磨旧了的铅笔,把它们之间的隔阂细细填补起来。奈何他想象再丰富,似乎也无法为这个凌乱的世界编造一个合乎常理逻辑,画面里总是暗藏着某种歇斯底里的神经质。那么,就这样吧,习惯就好,如同我们对待这个熟知而又陌生的世界一样。
现实的碎片
文 / 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