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亭的第五次开幕将带来青年艺术家王拓的个人项目“失忆事典”。这位出生于1984年的艺术家在多年生物学领域学习工作后转攻绘画,后又赴美继续研修,并以其多重叙事结构和兼具行为性 (performative)元素的影像剧场被发掘认可。在此次艺术家同泰康空间的合作中,影像仍然扮演着展览中叙述核心的角色,其呈现被混入展览空间富含提示性的多重引用的错觉体系之中;而展览中的绘画及其提供的那些似曾相识的图像,则如同某位故友,亲切地进入观者视线的交集并袒露自己。由此,多种并行的对照关系在此一一浮现:作为故事本体的影像叙事与作为绘画史原型的图像叙事;作为时间性运动的影像之流与作为物质性存在的绘画语言;以及更重要的是,展览在表层上所制造的情绪情境,和其背后艺术家原动力意图的修辞隐喻,以及这中间充满挫折化的行为过程,更是构成了一种撕裂的互文关系。而贯穿王拓创作线索的正是这种复杂性。他的处理对象总是处于这种不断的叠加、滑动、错位和裂变的运动之中,并且同一切确定之词与物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就像展览的标题,“失忆事典”其实是一次刻意而不准确的转译,其真正的蓝本是一枚看似语焉不详的短语——来自美国学者Henry A. Giroux曾经提出的概念,亦是此次展览的英文标题 “A little violence of organized forgetting”:有秩序的遗忘,及其轻微的暴行。
当我们身临现场,在展场中央无声地转动身体:这里宛如一个老式房间,墙壁在阴影中颜色深沉,柚木地板,繁花浮现但陈旧的地毯,被微光稍稍提示出内容的画——它们的底色同样深黯淋漓,狡黠地消失在墙壁的暗影中;而对面墙上的流光转影似乎暗示我们某种仪式正在进行:一个模糊时代的、喃喃着朦胧语句的女人,和一个将一顿家常饭菜的准备变成一场沉默冥想的女人……这些都让我们无法清楚地辨认房间的面目。这里面错综着似曾相识的陈年往事,而大量参照信息的安排及其制造的错觉和干扰,让观者笼罩进一种近乎不可辨别的叆叇阴影中,又似乎可以隐约牵出模糊的线索。但即便坚信那阴翳背后的形态,人类的感知却无法提供有效的确证。于是,这感觉便成为了类似盲人心象的存在,只得在作品共同流露出的踌躇而伤感的情绪中,以及一种静如止水的,安静而诗意的暴力之中寻求一丝慰藉。
那么,我们在这一团似曾相识又分辨不清的意象之中窥见了什么?承担叙事线索的影像作品拥有一个古语式的题目:《奠飨赋》(Meditation on Disappointing Reading),这是艺术家根据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 Buck, 1892-1973)的一本被禁绝于大陆汉语世界的小说《梁太太的三个女儿》(Three Daughters of Madame Liang, 1969)的故事而创作。书中描述的梁太太和女儿们在1960年代的中国所遭遇的悲剧,似乎是我们听父辈们讲述的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故事范本;而这本著作本身遭受的境遇,以及其引出的笼罩我们记忆的历史背景,更成为了一个鲜活的例子:一部佚失之书和一段黯晦消沉的往事。影片中,艺术家模拟和创造了两个女性形象:梁太太和她始终没能相见的小女儿,并将这两个人物放置在一个隐秘的修辞中。在影像支流里,我们看到一位已为耳顺之年的女人以仪式一般稳重而又虚无的姿态,完成着家祭的煮食;而另一个场景中,另一位旧时装扮的女人自言自语又好像朗读着,回忆着,勾勒出这本虚无之书的轮廓。但,当我们竖起耳朵企图听清这其中的起承转合,我们发现这些如诗的句子无法串联起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场景。这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那里究竟有怎样的悲剧和创伤?所有的问题都被消解在了只言片语的叙事和仪式化的行为之中。影片最后,两个场景最终划归一处,但当这对母女终于被虚拟地安排于同一物理空间,她们却仍无法相见。艺术家以此隐喻当人们无法阅读或接近某些被有意尘封文献时的尴尬处境。时间有如一层过滤网,我们只能看到历史事典所留下的创伤,却永远无法知晓创伤的造成。这里,艺术家并没有建构一个对历史文献逼真而有效的全面回忆,因为它不能被阅读,也不能抚平我们先天就有的,遗传自前人的伤疤。
对比影像中的母女关系,绘画中则展现了双重的父子关系。在美术史语境中,我们不难发现,这四幅绘画是被拆解的列宾(Ilya Repin)的《伊凡雷帝杀子》(Ivan the Terrible And His Son Ivan, 1885)和庞培奥·巴托尼(Pompeo Batoni)的《浪子回家》(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 1773),相似的父与子的图像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情感关系。而我们从艺术家本人的介绍中得知,这四幅绘画其实是由王拓和他受苏派绘画影响深刻的画家父亲首次共同完成的创作。古典式绘画的插图本质在此被合理地展开,将其所指引的故事转变成了可被再次阅读的对象。而当原始的图像被强行分解、变了样貌出现在观者面前,所产生的误差和误读,则正是艺术家所要操控和含混的图像背后的情绪式解读。就像《奠飨赋》中将日常的家庭生活细节变成了招魂的仪式,作为行动和改写主体的父子,通过“绘画”这个相通的仪式和彼此身份上的交集联结起作为绘画蓝本的两对父子。不断较劲又不断靠近和融合彼此,化解了父子间天然的张力,也模糊了历史与神话中的伤痕与治愈。
两个伸开臂膀的父亲和两个欠身而卧的儿子,与那对身处一室却无法相见的母女,构成了递进的情感关系:我们如何弥合历史的创伤,又如何抚平人与人的阻隔。此时站在房间中的人,我们好像听到了庭院里面的雨声,很久以前,有一位阿根廷的作家也曾逼真地描绘了这雨,这玫瑰的鲜红,这千万个蹑手蹑脚进入历史的幽灵,这被孕育和命名的千万种回忆,千万个博尔赫斯和他的摄影机,千万被撕掉的辞典一页。这是一场同虚空进行的游戏,艺术家要抢在神话的诞生之前,掷出手里的矛。在这场游戏中,每一次具体的卷入、每一次不安的追问、每一个抛向过去的线团、每一场随机开启的对话,都把我们在记忆的滩涂之上推得更远,更远……
王拓,1984年生于吉林长春,2007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生物学专业,201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获硕士学位;2014年毕业于波士顿大学视觉艺术学院绘画系,获MFA学位。现工作生活于纽约、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