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定要坚持讽刺。———华君武

　　1980年代,华君武在全国开始漫画巡回展,为办“开封市首届漫画展”(我当时在《开封日报》),我斗胆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不仅为展览题了字,还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这也正是我与华老交往的开始,即便不常打扰华老,他给我的回信也有八九封之多。

　　1992年,我侥幸拿了日本《读卖新闻》国际漫画大赛的当届最高奖,突然接到了华老寄来的厚厚一叠信件。除对我进行祝贺和鼓励外,他还说:“刚刚出访日本归来,日本的这些报刊上都有你的获奖作品和介绍,我留着无用,都寄给你。”这些报刊是华老特地从日本为我带回来的。

　　此后,我南下广州办刊、办报,华老告诫我首先要坚持漫画创作,并要坚持漫画的讽刺性。我把华老的忠告带至其后任职的《南方周末》,华老为我能够有机会开办《南方周末》漫画版而高兴,立刻寄来了他亲笔题写的刊名“五羊角”。每周一期的“五羊角”漫画版隔三差五总能看到华老处于头条位置的漫画作品,也正是由于华老的强力支持。

　　在华老的支持和带动下,“五羊角”从1995年创办起,就成为一个汇集全国漫画精英的高档次漫画版。丁聪、方成、廖冰兄、方唐、毕克官、王复羊、缪印堂、李滨声、徐鹏飞等一批漫画大家,成为“五羊角”的作者。如今成为中国漫画中坚力量的夏大川、朱森林、张静、王成喜等人,更是“五羊角”积极的投稿者。

　　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与丁聪合办的“四时佳兴”专栏,每期汪曾祺写稿,丁聪配图,两位大家珠联璧合、妙趣横生,专栏延续至汪曾祺先生去世。当时方唐与张静的多格漫画连载,是在全国数十个本子中的精选。

　　中国漫画在1990年代进入动荡时期,受日本和港台漫画的影响,传统漫画的地位受到很大冲击。一些报刊纷纷转向,大量刊登搞笑、休闲的“无厘头”漫画,深得涉世不深的中小学生青睐。一家内地漫画刊物在卷首语中以“土崩瓦解”形容当时的传统漫画状况,引起以华老为首的老漫画家们的极大愤怒。华老说:“有人说我们的漫画死了,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五羊角”漫画版从一开始就坚持漫画的思想性和文化内涵,坚持漫画对丑恶现象的批判和讽刺趣味,注重漫画的幽默感,缺少巧妙构思和精美制作的漫画不可能出现。纵然在新的历史时期,新作者和新作品大量出现,“五羊角”漫画版也延续了以华老为首的老漫画家们的创作理念,这是华老最为欣慰并全力支持的。

　　由于是华老这样的漫画大师的新作首发,我以5倍于普通作者的稿酬标准付给华老,后来,华老回信说:“寄上《蛙声》,不知可用否?此画不值500元,请不要按上次承诺付酬。”当时华老年事已高,但还是有许多漫画作品问世。《大鬼小鬼都进来》、《“狼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人鸟之间》、《假要打来打亦假》、《老两口谈戏》、《懂洋文和不懂洋文之弊》等作品,都创作于这一时期。

　　这一时期,他对《南方周末》“五羊角”漫画专版给予了大力支持,《猪八戒体检》发表在1996年《南方周末》。华老自画过讽刺张春桥的漫画《死猪不怕开水烫》之后,连续画了大量以猪八戒为题材的讽刺漫画,此画是其中之一。检验师拿了钱只管闭着眼盖章,不管是瘟猪、豆猪。撅着屁股的猪八戒的形象非常有趣,诸如此类的受贿现象受到了深刻讽刺。漫画《自杀》也发表在“五羊角”上,这是一幅讽刺人类破坏环境的漫画,树上3人各拿一把锯,在锯自己身前的枝干,锯上写着“污染”,后果可以想见,这几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将从高枝上坠落,人类破坏环境的行径无异于自杀。

　　1996年5月24日的《南方周末》漫画版,几乎以整版介绍了华老在北京举办的漫画展。种种原因,1998年底“五羊角”漫画版停办,接踵而至的《南方日报》漫画版是“五羊角”漫画版的延续。

　　2001年,我正在主持《南方日报》漫画版,为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60周年,采访了当年曾经亲耳聆听“讲话”的华老。一天上午,他传稿给我,我在传真机旁等了一个多小时,就是不见华老的稿子,华老在那边也急了:“你们的传真机怎么搞的啊?”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恰好此时他儿子回来了,一次搞掂。华老立即说:“我和他操作一样啊,机器怎么不听话呢。”但华老的稿子真是干净利落,文采飞扬,我惊异于这位86岁老人的犀利思维,我对有关编辑说:“看来华老的稿子一个字都不用改。”不久,“华君武漫画展”在离报社不远的逸品堂展出,这是广东省美术界的一次盛事,关山月、黎雄才、杨之光等国画大家纷纷到场祝贺,最使我感动的是华老与廖冰兄先生的拥抱和欢笑。

　　全国解放前,华老身处革命圣地延安,廖老置身敌占区,解放后,华老是全国美术界的领导,而廖老后来成为多年的右派分子。二人一北一南,艺术上各有千秋,不分伯仲。但二人的社会地位曾经差之千里,这也造成了二人间的种种隔阂和传言。但是那天,我清楚地看到两位大师真诚的握手和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声。2002年,我准备搬迁新居,怀着忐忑的心情写信给华老,问可否画一幅小画让我挂在书房,华老回信说老伴住院,暂无暇画画。过了两个月,他又来信说老伴去世,心情很差。后来又来信说身体还不宜画画,他说:“我记着欠债,过一段你可提醒我。”我非常后悔给华老写那封要画的信,哪里还敢再写信打扰。次年3月,我接到华老的挂号信,附华老亲笔所画《杜甫检讨》。一个一诺千金、视信誉如生命的老人,一幅在生命困境中努力创造出来的大师原作,没有比这幅画让我更感动的漫画作品了。

　　华老的离去,是一个漫画时代的终结。早有著名漫画家对媒体惊呼:“抢救中国的新闻漫画!”中国漫画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吗?我想未必。国外的讽刺漫画延续了几百年,并没有因为卡通的兴起而消亡,反而出现了许多非常优秀的讽刺漫画家、新闻专栏漫画家。每年的普利策新闻奖,必然有漫画的一席位置。

　　中国讽刺漫画的真正发展,首先有赖于中国民主化进程的推进和发展,有赖于政治空气的宽松。这几天,我突然在新闻中看到温家宝总理在赞赏别人为他画的漫画像,这一小小的动作将被载入史册,很可能又是中国漫画一个新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