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一直是北京798艺术区一道独特的风景。一直以来,这些与798的艺术气氛并不搭调的庞然大物其实肩负着重要使命,它们为这里不计其数的各种展览运输布展的设备。被称为当代艺术标杆的798艺术区,是中国最活跃的艺术产品集散地,无数的艺术家和画廊云集于此。
但是现在,往来于798的卡车有了新的任务。与往常不同,它们大多空驶而来,然后把许多包装好的画或其他艺术品运走。“现在来看画的人少了很多,有时候一天见不到一位顾客。”一位画廊经营者说。
蔓延全球的金融危机显然也没有放过艺术品市场,春节过后,往常热闹喧嚣的798艺术区里仍有近一半的画廊闭门休整,敞开着的画廊也罕有收藏家光临,公告栏里画廊“提包即可入住”的转让广告随处可见,艺术圈里不时地传出画廊搬走倒闭的传言,在恐慌的气氛里,一些画廊经营者猜测“今年至少会有1/3,或许更多的画廊撑不住”。
798最初是一家机场辅路上的无线电器材厂,建筑多为东德的包豪斯风格。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798厂逐渐衰落,后来被一群漂在北京的艺术家们发现,他们聚集于此办工作室、举办艺术活动,将废弃的厂房变成中国当代艺术圣地,浓厚的艺术家气息随后吸引近200家中外画廊来此,艺术家和画廊们在随后4年的时间里神奇地成为了中国最热门的当代艺术市场。从2005年起的短短3年内,中国当代艺术品价格以火箭式速度飙升。据英国《星期》周刊估算,2005年至 2006年一年间,中国当代艺术品价格升幅达983%。
年成交额几十亿的艺术品投资高潮带动了市场的拍卖交易和价格暴涨,它迅速让一小撮艺术家成了百万富翁,让不少人兴奋地转行来到艺术领域,让更多的画廊漫山遍野开在中国各地。于是,繁荣的时候,798陆虎绝尘,豪华的亿多瑞餐厅夜夜笙歌,闻记牌声不断。
“泡沫大师”的魔棒
近年来,市场对中国当代艺术品的估计越来越高,有的甚至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严培明的《瞎子叔叔》估价高达5 00~700万元,张晓刚的《血缘系列:兄弟姐妹》(估价1000~1500万港元)、刘炜的《革命家庭系列》估价1 200~1800万元,曾梵志的《安迪·沃霍尔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估价2000~3000万港元)。
“一张三年前才卖10万元不到的画,现在要买2000万,这要比中石油、山西煤老板甚至美国军火商的利润还要高几千倍。”中国当代艺术的研究者与见证人朱其说。很多“798制造”的作品在这样狂热的气氛下,也拍出了令人咋舌的天价。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几十年的朱其对于艺术品市场的猫腻算得上门清。“很多时候,这就是一个局。”朱其说,包括798在内的中国艺术市场的“虚火”,实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艺术泡沫。
首先,一些被称为“泡沫大师”的艺术品投机商会找到艺术圈有一定知名度并且市场价格在10万左右的画家,跟他签一个三年协议,他每年给投机商40张画,三年就是120张,每张以30万到50万左右收购。一年后就开始在拍卖会上炒作,每张30万收购的画,拍卖价标到100多万,两年后再标到500万甚至1000万一张。标那么高的价格没有人买怎么办?“泡沫大师”们会安排“自己人”和一群真买家坐在一起,假装举牌竞拍,制造一种“很多人抢着买”的现场气氛,这就是艺术拍卖会的“天价做局”。
在第一年,在拍卖会上以高价卖掉十分之一的作品,就将成本全部收回。剩下的画在拍卖会上慢慢用天价游戏“钓鱼 ”,卖出一张就是暴利。在第一轮拍卖游戏收回成本之后,“大师”就跟拍卖公司谈好一个协议,每次送拍把每张以三五十万买来的画价格标到1000万,如果没有买家接手,就由混在竞拍人群中的自己人举牌“假拍”,假装这张画有人买下了。这种“假拍”是不可能按照10%付佣金,“大师”事先会跟拍卖公司秘密谈好一个固定佣金,比如“大师”假拍的价格不管多高,都只付20万佣金。
为什么卖不掉作品也要玩这样的“假拍”游戏?一是因为这样做有广告效应。即使拍卖不掉,“大师”就当是付10 万元广告费,将所谓的“藏品”在拍卖会上露脸做广告。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钓鱼”:拍卖会上将天价作品卖掉,其实就是一个“钓鱼”的过程。在中国这两年的拍卖会上出现非常多刚开始爱好艺术但不懂艺术,同时容易冲动的新贵阶层,他们就是“泡沫大师”要钓的“大鱼”。这个所谓新收藏家“大鱼”也许是新上市公司年轻的亿万富翁,也许是一个山西煤老板的后代,也许是一个餐饮连锁企业成功的单身富豪,也许是一个富豪家族的新掌门人,拍卖会上一激动就把天价作品买走了。
“天价做局”除了将“天价油画”卖给刚入场的新收藏家,一般还卖给刚入场的艺术品投机商。前者是真想收藏当代艺术,后者是把艺术品拍卖会当作股票市场来投机一把。股市、地产炒作领域的不景气,使得许多金融、地产资金这些年涌入艺术品市场,很多炒家使用的手法还都是股市、地产的游戏手法。但如果拍卖会上这两年没有一条“大鱼”上钩,这个游戏就玩不下去。所以一个拍卖天价出笼后,许多投机商的御用媒体就会开始夸大和误导性地宣传“中国当代艺术的拍卖又创新高” 之类的报道。在这些媒体宣传下,拍卖掉天价油画后形成了所谓的油画在中国重新复兴的国际“成功”。
在艺术圈,“天价做局”早已不是秘密,但没有人愿意出来捅破它,最直接的原因是买了“天价油画”的人即使知道被“宰”了一刀,他也不想破这个局,因为他还想借这个局将手中的“烫手山芋”扔给下一个买家。新“被害人”再制造下一个新新“被害人”,来替自己垫背。这像股票市场一样,股票狂跌的受害者总是最后一轮接盘的人。
拍卖行的假面繁荣使当代艺术处于过度生产、过度观看、过度呈现的局面,“所有的展览和作品都要做到很大,大到巨大无比,而它的创造性和观念深度可能并没有很大,为了做而做,有种奇观式态度。”798画廊长征空间创始人卢杰回顾说。
正是在这种扭曲心态的催化下,北京的艺术品市场出现了一些很奇怪的风景: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涌出的美术馆,30 00多艺术家在集中营似的工作室里闭门创作,期望有一天能成功;而整个行业则呈现一种夜夜笙歌的奢华场面,韩国最大牌画廊之一的现代画廊北京分支DoArt2008开幕以来,每次展览都会用悍马车迎接往来酒会的客人,那里还集中了全北京画廊界最靓丽的销售小姐风景线,酒会上觥筹交错的都是西装革履、嘴叼雪茄的客人。
退潮后的萧条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场全球性金融危机让原本就不切实际的繁华迅速瓦解。去年经济危机来临的时候,正是每年艺术拍卖行秋拍的季节。2008年,作为拍卖行标杆的苏富比拍卖行成交率只有六成多,这种惨淡的局面印证了人们两年以来对于中国当代艺术泡沫的预测,很多作品价格跌落50%左右,原本估价高达1200~1800万的《革命家庭系列》在估价降至800万时仍无人问津。拍卖行一直是艺术品市场的风向标,市场的数字直接影响着艺术品买家的信心,从而传导到作为一级市场的画廊。艺术品的经济神话已成了昨日黄花。规模小、经营不力的小画廊面临关闭,而那些专业性强、经营已上轨道的画廊,虽然不至有关门之危,但经营也变得异常艰难。
在798小有名气的空白空间画廊是德国柏林AlexanderOchs画廊的分部,1997年诞生的柏林画廊被认为是东亚地区较有影响的当代艺术画廊之一。2008年底,因为空间房租到期,空白空间搬离798换到草场地。由于经济危机的影响,画廊作品成交率较几年前相去甚远,奥运后更是每况愈下。原本打算重新开幕的新场地正在为5月的展览做准备,“但是现在经济危机来了,那就把装修的速度再放慢点吧。”这家画廊的经营者田原说。
面对虚高的艺术品市场,搞创作出身的田原表现得像798的“异类”,她坚持不走拍卖路线——这也是她一贯的态度。“艺术家的作品就像他的孩子,我们必须为艺术家和他的作品负责”,田原表示她不愿意为了纯粹的商业利益而把作品卖给“画贩子”,“当你看到艺术家的作品被频繁转手的时候是很烦躁的”。
最让田原感到难受的是目前中国画廊的自我定位。“画廊在中国的责任感没有明确起来。”这位说话慢条斯理的姑娘谈到这些显得有些义愤填膺,她一边用笔重重地在咖啡馆里的留言本上划,一边激动地表达着她的观点:画廊的责任不该是纯粹赚钱的机构,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中介机构。在艺术品市场里,是收藏家和艺术家之间的桥梁,为艺术家和收藏家负责,画廊应该去把真正适合收藏家的艺术家带到画廊里,然后才会介绍给收藏家。
相比空白空间,一些海外画廊如曾经气派的DoArt如今人去楼空,韩国都阿特画廊也因有股东撤资退出,正在重新调整,美国著名画廊佩斯在北京的分部佩斯北京在办完首次展览后,如今重新步入装修阶段。为了应对危机,几乎每一家画廊都在缩减成本,开源节流。
画廊的危机生存学
长征空间是最早一批进入798艺术区的专业画廊。在798艺术区,长征空间是一个独特的空间,在他们的展室中很少看到最热销的油画作品,反倒是民间艺人的作品、以长征为主题的艺术计划和主题高端的讨论会更为醒目,而“长征计划 ”曾有超过200位艺术家参与,蔡国强等人都名列其中。它与798艺术区的主流画廊形态拉开了距离,前几年完全是创始人卢杰个人和家庭拿钱在做,之后在艺术家支持下,从最初望京半地下室由志愿者组成的长征办公室,到现在已是798最大最专业的艺术机构之一。
因为多年的长线计划,面对市场萧条,这家画廊的主人卢杰并不十分担心。“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说。卢杰应对危机,最明显的一步是要缩减空间,调整工作重心,将画廊展览转换到学术项目,他本来在798有三个空间,今年将缩减为一个。不过他强调这并非仅仅出于资金的考虑,“在我的‘好画廊’的标准里,人和项目是前两位的,房租第三。我把房租这块缩减,放到别的地方。”卢杰说。
作为中国第一代画廊经营人,卢杰并不是第一次在798经历泡沫破灭的危机。早在2003~2004年,798 就萌生过与今天类似的当代艺术泡沫,当年所有的策展人、艺术家变成售楼工具,只为房地产商服务。短暂的辉煌时期里,房地产商和策展人、艺术家的心态极其喧嚣浮躁,后来玩过一票后无法持久,所有的人都撤了。所以当危机再度以同样的面目出现时,卢杰看得要比画廊新手们更清晰。最初长征空间便是为学术性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计划创立的一个实体单元,商业和学术两条腿一起走路,“所以画廊并不是我们的全部。”
“金融危机使得人们也不再囤积作品,而这两部分占了购买市场的90%。很多画廊明年都将转入学术性展览撑过一段时间,或者砍掉一些展览,并且不再做广告,能省下一大笔费用。”朱其说,“真正的藏家开始懂艺术,开始思考,不再像以前那样买东西了。”
不仅仅是资深画廊在寻求对策,那些刚刚进入市场的年轻画廊同样如此。水木当代艺术空间总监戢大卫说,画廊计划至少三五年后再考虑赢利,“我们会选择一些年轻艺术家签约,成熟艺术家基本以合作的方式为主。计划是年轻艺术家的回报占到70%~80%,成熟艺术家占20%。”年轻画廊开始寻求有潜力的青年艺术家而放弃大牌是一种长远的选择。
现在看来,过去两年的艺术品市场,以一种非常规的规模扩大,活力澎湃却鱼龙混杂,好像是一次艺术的大跃进运动,严重的经济衰退具有破坏性,但它作为外力的迅速切入,可能有积极的一面,迫使画廊业界自我洗牌。对于生存下来的画廊,金融危机也许是画廊回归平静心态,并完成自我更新的契机。2009年的长征空间最大的调整就是以商业为主的画廊和以学术项目为主的长征计划彻底分离,卢杰顺应了已启动8年的长征计划,继续之前的长征教育项目和胡志明小道项目,而对于画廊将来,卢杰说,可以“理直气壮地整理一些东西了”,比如推进艺术家进行小制作,迫使艺术家和自己的画廊都更多地思考艺术本身而不是市场需求。
“我始终觉得这不是经济危机,而是经济转机,这取决于你的反应,”他高兴地谈到了一个最新消息,“北京艺术发展基金会刚刚投资500万给北京艺术博览会,你看,当代艺术的未来多乐观积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