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于我既像宗教又像恋爱。

我太迷恋它，而这个恋人永不负你：

我以我的虔诚之心做到何种程度，

它必会对我有所回报。

在我努力的过程中，

画面就越来越是我所希望的了，

这种快感难以形容。

李贵君

这个恋人，她永不负你

文/安息香 摄影/李锦 图片提供/李贵君

    在这栋位于北京CBD核心商圈、紧邻一栋著名写字楼的高层住宅楼下我犹豫了片刻。进入电梯，按下32这个数字，直达顶楼。他开门，随即又回到了画架前的椅子上拿起笔继续对画面上人物肘部光影的描绘。“让我再画三笔，今天就可以收工了。”李贵君的声音听起来礼貌、和蔼。这间被当作画室的屋子并不大，铺着深色厚重的实木地板，通向其它房间的门紧闭。窗向北，微敞，白色卷帘半掩，显得室内光线昏暗。房间内侧靠窗的一角放置着一把深色的巴洛克风格扶手椅，一盏细长灯罩透明的落地灯，扶手椅一侧的方形边桌上放有一只插着玫瑰花的玻璃瓶，花已干枯，自然下垂，扶手椅背后的墙壁上放张贴着海报大小的一张维米尔的名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我在扶手椅上坐定，继续环顾整个房间：右手边的长条沙发上散落搁置着衣服和书籍，画中人穿着的那件玫红色的裙子搭在沙发一角；正对面倚墙一字排开的是一组带玻璃柜门的深褐色木质书架，唯一不带柜门的架子上塞满了CD唱片；未完成和已完成的画靠在书架上；左手即是落地窗，沿窗摆放着一溜搁颜料的纸箱，纸箱上方是数量惊人的画笔，它们型号大小不一，都被使用过，但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房间正中央的地面上铺了一块灰色毛毡，毛毡铺设的区域便是他作画的区域：搁在边缘的上了清漆的画架一看就知质地优良，油画颜料车停在手边，他背对着我坐在黑色带轮的转椅上专心致志地抹着那块颜色。这间工作室就在他家的隔壁，“我在家穿什么衣服，在这里就穿什么衣服。”他说。我将他悄悄打量一番：丝绸质感的厚衬衣，干净的裤子和鞋，低调但是讲究。眼前的一切不由让我想起维米尔的另一张作品《画室里的画家》，万事俱备，只差一身文艺复兴时期的装束。

    在我观察四周的这段时间里，空气并不是沉默着的。背对着我的画家与我维持着有一搭没一搭但我完全记不起内容的对话，他再次诚恳地请我多等他几分钟，因为“这一块还没有画到位”。我很乐意能多出些时间来熟悉这里的气氛，当注意力从周围的陈设中摆脱出来后，我开始意识到那曲古典音乐的存在。“他把自己密封在这个空间里，仿佛生活在17世纪。”我心想。

    他将椅子从画前退远，将作品审视一番。“今天不能再画了。得到此为止。”他放下笔，转过身来面对我。我盯住他的脸。这个人面相中没有造作，看起来是个慢性子，并且很有耐心。一瞬间我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去逼问他“这年头还在不紧不慢地画写实，真的有意思吗？不曾有过困惑吗？”但这问题我真的憋了太久，毕竟人们早已面目全非地走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艺术也是。我没有料想到他的回答如此淡定：“我没有困惑。看得越多就越有信心。”说话时，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宽容的略带神圣感的微笑令我记忆深刻。“写实的方式只是一个手段，用来表达你对艺术本质的探索与追求。一件让你迷恋的事情，是会让你愿意去为之呕心沥血的。”

    他说起自己的追求，说起写生的必要性，那“是为了给画面中注入生命感——只有真实的人、真实的光线、真实的皮肤的颜色才是有生命力的。绘画必须具备视觉魅力，要有妙趣，要在近观远看时都可把玩、欣赏。”他在言语间逐渐透露出一股深情。这让我忽然想起蒙田的几句诗：“请记住这样一个人，/有人问他何必在/不为人们所了解的/技艺上那么费心。”/“技艺太少不行。”/他回答到：“只有一种/技艺也不行。”/“什么技艺没有，/那更不行。”

    他的较真是看得见的，正如刚才我描述过一处细节——那些搁放在纸箱上方型号大小不一、数量惊人的画笔——“画面当中是要走笔的，而不是简单地描出来，所以我对笔很有要求。如果我们只是用方笔将颜色摆上去，与真切的生命感是有距离的。尤其对于一种传统的艺术手段，是非常讲究它的难度的。如果人人都和帕瓦罗蒂唱得一样好，帕瓦罗蒂还有什么价值呢？用适合的笔，恰到好处地表达真切的生命感和生动性，有着行笔的快意。这是艺术家生命的痕迹，是绘画的魅力所在！”

    我的思路顺着“帕瓦罗蒂”这个名字转向了他那满满一柜CD唱片。“我从不知道明天一早，自己会选出一张什么样的CD，就如同现在我不知道今晚会开一瓶什么样的红酒。”我从这描述中看见他对生活的品位与要求。“每天早上进入画室，我都先要净手焚香，选好音乐，再开始工作。”他腼腆地笑了笑，“听起来有些矫情，但那种感觉真的挺好。”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埋在那堆画笔间。“我喜欢听深情的音乐。有一个时期，每天洗笔时，我都会听歌剧《水仙女》中的《月亮颂》——那段咏叹调把爱情的干净与真挚诠释到了极致……美好，又带着点凄婉。你能听到爱的最高境界就是呕心沥血，不计回报。”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音响“我放给你听。”

    凄美的女高音环绕在画室内。他提示我注意那螺旋上升的音调，“这是最美的部分！”他在那音乐中背诵起仓央嘉措的诗：“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了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当情感投入到这个程度，感天动地，非常崇高！”

    音乐停止，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略微失控的情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说，“听到深情的音乐会让我潸然泪下，我是一个特容易被感动的人。对画画应该是这样的深情！我欣赏那种纯粹的情感，无论恋爱、对人对画，深情认真时，就挺美好的。那是种崇高、高贵的情感——我对自己的生活、生命是有要求的，倒不是说我有多高贵，而是欣赏那种全身心的投入。”

    在决定结束这场对话、关闭录音笔的一瞬间，我就曾警告过自己，写稿时的遣词造句一定要格外地小心克制，只描述我所看到的他对绘画的深情，绝不可多出半分。因为我知道只要稍有放纵，呈现出来的就不再真实。这是一件多么老土、用时长久、耗费心力事情。我回想着这个在如今丰富而又喧嚣当代艺术洪流中，坚持着“老土”的写实派绘画，努力工作的人，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简单地被“过时”两个字一带而过？

    结尾时，我想再补充一小段对他的描述：天蝎座，B型血。喜欢早起工作，朝九晚六，靠天光画画，听各种类型深情的音乐，开快车，热爱美食，在家里种了两棵生长茂盛顶到房顶的榕树。每逢春节，他一定会出门远行。或是在欧洲某个清净古城，或是在游客稀少的偏僻小镇“躲春节”。于是，在大年初一，在异国他乡的某个山坡或道路旁，你就有可能看见一个穿着厚重，时不时擤着鼻涕的中国男人，站在寒冷的空气中画着一张小风景。

这不是一张肖像

Hi艺术=Hi 李贵君=李

我表达的结果不是一张肖像

Hi：这么多年都在画人物，让你痴迷与此的那点究竟是什么？

李：人是万物之灵。人是最复杂，最丰富，最值得研究的。每各个人的内心、情感、生活阅历都是一本书，人是最奇妙无穷的。初学时画一个人物，讲究的是把她画对了：色彩、空间……那其中更多的是绘画能力上的训练。之后你逐渐进入到刻画能力自如的阶段，开始可以通过对一个人物的描绘来传达情感、情绪。当你在这件事情上进入得越深，你会发现这是条无穷无尽的道路。在这件事情上，我在意如何将一个以人物为主，没有太多其它元素的画面，所表达出的结果不是一张肖像，而是一张有思考、有感觉、能让人记住的画面。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Hi：如何做到？

李：这么多年人们可能看到了我在绘画上的功力和画面的美感，但我真正惦记的是有灵性的画面。它不能是简单的重复自己，而我很不习惯走套路，那很无聊。近年来，我作品里的人物虽然动作并不复杂，画面构成也不复杂，但没有一张是重复的。这绝不是随便就可以实现的，每一个画面在上画布之前，我都要做大量的工作：要想，琢磨，要思考，要观察，要翻各种资料，让各种事情启发自己。能对人的内心有触碰，是我特别惦记的状态。我希望找到不同的点，把情感挖掘得更深，更到位。我需要画面拥有在图像本身之外的升华，只有这样，一张画才会有灵性。我一直认为最高境界的艺术是要有灵性的——就像维米尔的画、达芬奇的画——我欣赏这样的画。现在很多绘画虽然画得很棒，但却没有灵性。我画画很慢，不定时间计划，画到满意为止。不接定件、不画肖像是我的原则。这样，你在面对画的时候就会真实地感到自己的诚恳。人家不是说过，写实画家要耐得住寂寞，说得有道理。为自己而画才有乐趣，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感。

绘画须具备视觉魅力与妙趣

Hi：如何挖掘那种更深的感情状态？通过调动模特的情绪吗？

李：我并不是请来一位模特就必须要画她。更确切的说，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画什么，我想要表达的人的某种精神状态是无形的，如何让它物化、形态化？我不希望用符号化的方式表达，我要它的状态是可信的、生动的。所以模特在这里是演员的角色。同样一个动作，不同的模特做出来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要在其中寻找真正贴合我想要表达的精神价值观。有时候一个模特的形象、表情和状态可能并不适合传递出某个动作，但她可能会传递出另外一些情绪和画面状态是我所需要的。所以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会写生，而是先拍摄出大量的资料，这些照片可能会达到五、六千张。这时候，你所选择出的动作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将需要表达的某一个动作的资料准备充分后，我会自己先画一遍。画到第二遍时，才会再请模特来写生，这时所作的写生是为了给画面中注入生命感——只有真实的人、真实的光线、真实的皮肤的颜色才是有生命力的。绘画必须具备视觉魅力，要有妙趣，要在近观远看时都可把玩、欣赏。这不仅在是写实绘画中十分重要，这是绘画的一种很重要的价值体现，一旦缺失，画面看起来就很不过瘾。视觉妙趣是绘画的体，在此之外，让人感动、令人浮想联翩、对人的情感、情绪以至于能在人的精神灵魂层面发生作用的那一部分，是绘画的魂。

Hi：前面你提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人，那可选择描绘的范围是非常大的，为什么只选择年轻的女孩作为创作的对象？

李：这可能是所有的人都想问的问题。其实，一个人想要表达的情感空间，决定了他的选择范围。你欣赏什么，你需要传递什么——我最想、最擅长、最想传递的是一种非常细致、敏感、含蓄、执著、坚持、纯净的情绪、情感状态，这样一种情绪通过女性来传递是最准确的。我渴望表达的区间介于拉斐尔表达出的非常女性化的一面与达芬奇表达出的冷峻的一面的结合。

绘画于我如宗教、恋爱

Hi：中国当代艺术发展三十年，你坚持只做写实派绘画的理由是什么？

李：这跟每个人的趣味、每个人心里的惦记有关。我做事很较真，容不得粗制滥造，这在我的生活中表现的同样明显：比如每个周末我一定要吃一顿对自己负责任的饭，一定是要在能比的我家更令我愉悦的餐厅，我对品质感的要求绝不将就，也绝不含糊，可以多花钱去吃米其林三颗星的餐厅，我会觉得为这样的品质值得。画画是我最在意的事，自然也是如此，绝对不含糊，我要求每一张画都能真正的到位，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粗制滥造，我非常在意品质感，而不是去追求今天喝红酒，明天喝啤酒，一天换一个花样，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既然我知道自己好哪口，那就在这口上做到位，将一口井往深里刨，刨出最甘美的水来。刨三万多个坑，不是我要做的工作。

Hi：创作时你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李：我的工作状态有两种：一种如同僧侣，非常虔诚，甚至有种宗教般的信念。我很享受这种工作状态，因为我想去表达的从来不是恶心、拧巴的东西，而是我真正欣的、认为应该去赞美、咏怀的东西；另一种就像对待恋人，非常迷恋，每天一早喝完咖啡，我会迫不及待、一刻都不耽误地进入画室工作。我太迷恋它，而这个恋人永不负你：我以我的虔诚之心做到何种程度，它必会给我相应的回报。在我努力的过程中，画面就越来越是我所希望的了。绘画于我既像宗教又像恋爱，这种快感难以形容。

经典名作，越看越坚定信心

Hi：你一定看过很多博物馆里的经典名作，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做得登峰造极，这从不令你感到困惑吗？

李：到博物馆，我越看越有信心。写实的方式只是一个手段，用来表达你对艺术本质的探索与追求。一件让你迷恋的东西，是会让你愿意去为之呕心沥血的。我想要传递出的那个目标，永远都在我几乎要够着，却又没有彻底抵达的地方，人类的精神情感是一个永恒性的主题，当你试图将其物化时，它所表达出的结果多少会有所局限。所以对他的挖掘将永无止尽。赫尔拜因有赫尔拜因的方式，达芬奇有达芬奇的手段，大师各有千秋。我以我的方式来实现我的艺术理想，现在我们所做的不是为了区别他们而做区别，即使你曾经向那么多大师学习，最后你寻找到的自己自然会与他们不同。同样，你从这个时代传递出去的东西，也自然与达芬奇、维米尔不同。所以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担心，只有做不好才会没价值。在我看来，艺术需要的并非是去创造出某种新的方式，通过标新立异绝活和手段来确立自己的与众不同。我惦记的是尽量地触碰到艺术的真正内核，呈现那种不因时代风气而改变的，能与人心灵产生深切关系的永恒价值所在。

Hi：平时关注什么类型的艺术展？

李：我挺喜欢看展览的。休假时多是去看博物馆，也关注一些当代艺术展，国内的当代艺术我看得较少，我很愿去纽约乔希（Cheisea）的画廊看看。我关注现代的新事物，会观察它的合理性、它的道理，看看它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新启发。

Hi：最近一次看的展览是哪个？

李：春节到纽约看博物馆和乔希的一些画廊，顺便带着孩子去波士顿周边看看学校，儿子要到美国读书了。

Hi：儿子是去学习艺术吗？

李：真是不知道他以后会去学什么。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是北京四中的佼佼者，文理科都很好。随着年龄成长，他必会有自己的选择。

Hi：你希望他学艺术吗？

李：他肯定不学艺术。

Hi：为何？

李：其实我对他人生没有要求，如果有要求的话，只有两点：一是人生格局不能小，二是生命态度不消极。倒不是觉得艺术这行太苦不想让他学，那就太狭隘了，哪行要做好都很辛苦。选择不选择艺术，标准只有很简单的一条：你是否极端迷恋它。只有付出别人十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做出一点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