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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在她的讨论女性与文学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书中说:伟大的头脑都是雌雄同体的。对这句话,我的理解是,那些真正称得上杰出、优秀、能进入经典的作品,其内在深处是必须超越性别而达至某种人类经验的普遍性的。
然而,性别差异所导致的观察世界、认知世界以及在世界中的表现和行为方式的不同,却是不容否认的客观存在。象伍尔芙本人的文学作品,就带有鲜明的女性气质,但它们却同样具有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价值和贡献。
对于女性来说,性别只是起点,优秀的女作家和女艺术家是不会被性别所限制的。而这里之所以特指女性,是因为对大部分的男性来说,过去漫长的以男性为主导的历史,早已造就身为男性而自然无须考虑性别因素的现实,男性无须超越自身性别,他需要超越的是作为狭隘个体的自我。
就此而言,既然身为女性,又追求自我实现,并梦想在文化艺术上有所成就,那么她所面临的自我困扰和社会羁绊无疑将是多重的。
所以,每次能有机会目睹女性艺术家的作品时,我就会十分注意地观察和思考,她们作品中的哪些东西是完全属于她们的个人经验的,哪些又是超越个人而进入人们的普遍经验的。而当某位女性艺术家同时具备了个人和普遍两层经验的时候,我会对她肃然起敬,因为这是一位具有超越性的艺术家,她的艺术存在并不是因性别前提而实现的。
以上这些想法就是我在面对贺慕群女士的作品时产生的,而当与她本人见面后,更加深了我的这些认识。
最早知道画家贺慕群,是1996年我到上海美术馆工作之后,一次在典藏库翻看藏品卡片,卡片上附带着藏品的照片,不经意中见到贺慕群这个名字和她的一张黑白人物版画照片,尽管不是原作,照片又很小,然而率意的用笔和画中人生动忧郁的神情令我过目不望。我记住了这个当时对我来说尚且陌生的名字,并且了解到这是一位前辈级的旅法女画家,仅此而已。
事实上,就在我到上海的这一年,上海美术馆已经举办过一次贺慕群的个人画展,现在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总之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没有看到这个展览。至今想起,仍然觉得是个遗憾,因为那次展出的大部分作品后来被海外藏家买去,无缘再见。
直到2002年,贺慕群女士再次要到上海美术馆来举办个人作品回顾展,馆方又恰好让我来策划这个展览。于是,这次我不仅看到了她自1950年代后期以来至今较为完整的作品系列,还有幸结识了她本人,得以一睹真容。
象赵无极、朱德群这样大名鼎鼎的海外华人画家,如今在国内美术界可以说人尽皆知,然而贺慕群这三个字对不少人来说恐怕还是耳生的。所以看过贺慕群女士画展的人,大多会发出惊叹和感慨,一个在绘画上如此有分量、有风格的优秀华人画家,国内美术界却长期以来对其鲜有介绍,其多年坚守一隅、孤身奋斗的历史,想来让人肃然起敬。不过,贺慕群女士尽管没有大红大紫的经历,海外艺术界对她绘画的评价却一直是肯定和持久的。
台湾学者陆蓉之女士因有着长期在海外留学奋斗的经历,所以对此感触极深,她在一篇涉及海外女性艺术的文章中谈到:“笔者1970年代初在欧洲,中期移民美国,1979至1981在美国加州主持Stage One Gallery替代空间,很清楚那个年代对亚裔艺术家而言的艰难困苦,女性艺术很难进入当地的系统——所谓的画廊和美术馆。台湾报章大书特书的出国展览,实际上在侨界活动中心或饭店银行之类的场所挂一挂而已。所以像贺慕群当年能在画廊展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确实,贺慕群女士从1965年只身在巴黎起就一直是职业艺术家的身份,画画、参加展览、举办个展,绘画既是她执着追求的人生理想,同时籍由绘画也维持着清贫简单的生活。
贺慕群女士是一个朴实坦荡却不善言辞交际的人。她生命中历经的坎坷、艰难在她的言谈中常常是寥寥数语粗粗带过,细心的听者能感觉其中的波澜起伏却无法触及内在的细节和情态,你若继续追问,她就大手一挥,笑言:“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不好的事情我不记忆,我喜欢朝前看”。然而交谈多了,言语中对以往艰难岁月的感喟还是会流露出来,“那时日子很苦,很不容易”。而如何苦,她是不细说的。她是见证过大时代的人,但如果无人去了解她,仅从外表看会以为她是一个不理世事的隐者,起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一次无意中提到新看到的一本记录1968年世界范围内发生的学生运动、革命思潮的书,于是就想起贺慕群女士此时正在巴黎,这年还获得法国妇女沙龙展的大奖,算得上是她绘画发展比较顺利的一年,就问当时法国“红五月”运动爆发时她的体会。她说,当时她与许多年轻的华人留学生交往,画室里经常还有学生借宿,因为当时她已经四十多岁,和这些学生相比,年纪算大的了,所以并没有直接参与,但谈到这段经历,她还是很兴奋,拿了她当时帮忙创作的木版宣传画给我看,画上两只粗壮有力的手紧握在一起,上面是一只象征和平的鸽子,她说当时整个巴黎陷入瘫痪状态,连公交司机、环卫清洁工人都罢了工,没有交通工具可以搭乘,出门会朋友只能步行,街道上、大门口堆满了垃圾……那真是非常有意思的年代。再后来,那些年轻的学生朋友都各奔东西了,有的还到联合国去工作了。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很生动的笑容。我相信,她是可以说出很多有趣事情的,前提当然是她如果愿意说的话。
随着交往的增多,和贺慕群女士也渐渐相熟。闲聊时,她回忆以往生活中遇到过的一些有趣的人与事。往往她是随口说说,开心而已,我这个听的人却觉得这些陈年的故事有如珍贵的珠串,价值不凡。比如,她讲给我听的“贾科梅蒂*工作室的故事”,在我看来简直就具有艺术史研究价值。她说:“贾科梅蒂的工作室在我的画室隔壁,面积很小。贾科梅蒂去世以后,画室空出来。相识的一位巴黎某家博物馆的馆长来找我,说想为自己的艺术家妻子租这间新空出来的屋子,拜托我去跟房东打招呼,因为他知道我跟房东很熟。我当然一口答应,就去找房东。馆长夫妇将工作室租下来后,找工人简单装修。动工时,我去看,场面让我大吃一惊。只见馆长夫妇请来的工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将墙壁上绘满贾科梅蒂手迹的墙面一块一块切割下来。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哇,这个馆长真是太有心了,一大笔财富居然这么轻易就到手。为什么这么说呢?这贾科梅蒂工作室的墙壁是不一般的,贾科梅蒂做雕塑有个习惯,就是做之前会信手将脑子里想到的东西画在墙上,日积月累,墙壁上的涂鸦实际上就是他多年来创作的素描、速写和手稿,是珍贵的艺术家手迹,无论文献价值还是艺术价值都是非常高的。这位馆长和贾科梅蒂相熟,经常出入他的工作室,一定早就注意到墙壁上这些“涂鸦”,而作为有眼光的博物馆馆长,他肯定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所以,贾科梅蒂一去世,他就急急忙忙找我帮他租借这间工作室,原因在于此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那么珍贵、难得的艺术品啊!我要早想到,我一定也会去借,我和房东那么熟。”说到这里,贺女士充满兴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遗憾的神情。我忙说:“如果包括馆长在内,大家都没有想到,房东在寻找新的房客之前一定会粉刷墙壁,那这些东西岂不是全毁了”?“是啊,房东不懂,一定会重新粉刷墙壁的”,贺女士接着说。“所以,还是多亏那位馆长将这批珍贵的历史资料保存了下来”,我又说。“是的。”贺女士笑着点头赞同。以贺女士这样朴素的性情,精神都在画画上,想不到这一层是自然的。
类似的故事,又岂止一二。
看她自己提供出来的个人经历,真是简笔速写。1924年出生于上海,浙江宁波籍贯,1950年移居台湾,之后到西班牙、巴西,1965年始定居法国巴黎,1968年,获法国妇女沙龙展大奖,在欧洲各国、巴西、台湾、香港等地多次举办和参加艺术展览(具体时间、地点、展名此处省略),还有就是生育和抚养过三个儿女。在她的个人画册上,还可以看到几幅她自己和孩子们的照片,这还是应我们编辑的请求加上的,她自己对此表示过犹豫。
总的来说,贺慕群女士在巴黎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是清贫简朴的,日子变得好过些也就是最近些年的事,但重要的是,尽管物质上艰苦,精神上却是自由独立的,这也是她义无返顾投身绘画的基本动力和支撑她坚持下来的理由。
画如其人,与贺慕群女士本人单纯、质朴、简约的个性一样,她的绘画摒弃花哨和时髦,简单的造型,普通平凡的人和事,饱满的色彩与情感,是最基本的特点。而其最值得珍视的是情感——那些描绘的简单事物中所散发的浓烈情感。无论是人物、静物还是风景,她做静态的描绘,即使是有些张弛动作的人物,也是于定格的静穆中暗暗渗透出强劲的生命之力。
她的作品总是那么简单的几个系列,“人物系列”、“玩具系列”(其实也是人物,只是对象是孩童)、“静物系列”、“风景系列”,我们做画册编目的时候倒是很省力。油画部分是她创作的重头,间或做一些版画、素描和速写。
她所描绘的人物,绝对地普通,要么是孩子,要么就是正在劳作的人们。她画的孩子,可爱又调皮,是充满慈爱的父母眼中的孩子,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她画了不少孩子题材的精彩作品,但不是精雕细琢,而是用带有一定的表现色彩和构成方法画成的,色彩对比度较大,但并不显得亮丽高调,相反是深沉含蓄,这在她的其它的作品中也是如此,可以说是其用色非常高明讲究的地方。是否是母亲思念孩子之作呢,我问。可能吧,她回答。我想,肯定是的,因为我能感觉到画意中传达出来的怜惜与关爱,就象我看丰子恺画中描绘的那些家中的小孩子。那么,她画的成人呢,无论男女,体魄健康有力,都是些靠劳动生活的普通人,而不是人们印象中时尚之都巴黎的那些华服丽影,他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存在,是切切实实的底层人。贺慕群用简洁明朗的方式,尽情展现着他们身上所蕴涵的生命的朴素之美、单纯之美和力量之美。
她所描绘的静物,大部分是蔬菜、水果、面包之类的食物和一些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具,她用浓重的色彩和粗犷的手法表现它们,这些物品在画面往往占据着超大的地位,体量常常充满整个空间,具有强烈的扩张力。它们作为生命必须的能量的重要性,在画面中得到了无以复加的讴歌和赞美。而对于画面构图与色彩的平衡,贺慕群女士则是很形式主义的,她会根据需要在画面上添加一些色彩和符号,尽管这些添加之物看上去和描绘对象没什么直接关系,可是却让画面充实并增添了神秘感。有些人在看了她的这些作品后,认为这跟她的南美经历有关。而贺慕群女士则说她很喜欢高更、梵高的作品,尤其是高更具有原始神秘主义色彩的绘画。这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传承渊源吧。
风景在贺慕群女士的创作中数量不多,然而几乎可说是张张精彩,她画的风景自然又家常,有树、有房,有家什,树下会有两把竹椅,房前架着木梯子……色调浓郁沉着,气息安宁亲切,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静静地显示着生活的平淡与实在,而同时这些又是经过过滤的生活,所以在看过之后还是会觉得它们更象梦中的家园、记忆中的故乡,而再看那平淡与实在的生活画面,仿佛下面又有着各种情节和故事似的。
台湾女学者高千惠在评介贺慕群女士的绘画时说:“在我所接触过的近代华人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当中,贺慕群的绘画,是极其少见具有母性特质的作品;而同样在我所接触过的近代华人男性艺术家作品当中,贺慕群的绘画,也是极其少见具有民生写实关怀的作品。”
贺慕群女士从未描绘过重大的事件和人物,公开张扬自己的艺术观点,她似乎不受生活和创作其中的巴黎——世界新艺术运动中心的影响,她所关注的仅仅是身边简单的人、事、物,用自己喜爱的方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表达,注入自己对它们的深刻理解和真挚情感,在有限的事物中挖掘无限的生命经验,最终寻找存在的真谛。
回到文章开头我对于优秀女性艺术的判断——女性经验与人类普遍经验的完美结合,贺慕群女士的坚持和创造无疑是令人敬佩的,她的艺术从女性性别出发,克服了狭隘的女性经验的束缚,而进入到了人类审美的普遍经验层面。能做到这一点的女性艺术家是非常不容易的。
因为这条路没有捷径可走,一路上常常是孤独寂寞如影相随,然而孤独也是一种力量,它能让人自由思考、心智活跃。
看着年届八旬的贺慕群女士,尽管脸上留下岁月磨砺的痕迹,但却是神情开朗自信、目光犀利、心胸坦荡。曾听陆蓉之说起,初次见到贺慕群女士时,你会有一种拥抱历史的感觉。
我想,是的。
2005年2月19日增补稿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瑞士人,二战后欧洲最伟大亦最富于表现力的雕塑家,同时他也是油画家、素描家和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