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章 启蒙
11.峡江画卷
一觉醒来,轮船不知何故夜泊长寿,天泛鱼肚白又匆匆启程。
“小蓝犁,” 我的下铺,是个姓夏的矍铄的老伯,他知道的东西可多啦!
夏伯伯问我:“你知道长寿县是怎么得名的吗?”
“不知道。”我还在思念着故乡、亲人,情绪不高。
“这有个故事呢。”
一听有故事,我爬下来挨着他坐下。
“明朝有个宰相叫戴渠亨,有一天他微服私访,忽然遇到倾盆大雨,他连忙到一家店里躲避。这时候哇,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汉正在店里买祝寿的用品,旁边有人问他给谁祝寿呀?那老汉说给他祖父 祝寿。戴渠亨听了很惊奇,心想,这老汉已是七、八十岁了,他祖父该多大呢?他就问了问那老汉。老汉回答说:‘我祖父已满一百五十岁了。’正说着呀,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给老汉送来雨伞,口称‘爷爷’,把他接走了。
等雨停后,戴渠亨也买了礼物到那老汉家去祝寿。主人和来宾都不认识他,见他像个知书达理的人,就请他题字作个纪念。戴渠亨随笔横书‘花眼偶文’四个大字。大家不懂,请他讲解,他就以每个字 作为一句的开头,提笔添写成‘花甲两轮半,眼观七代孙,偶遇风雨阻,文星拜寿星’四句诗。落款写下‘天子门生门生天子戴渠亨题。’大家这才知道他就是当朝宰相,又是皇帝的太师。戴渠亨听说这里的人长寿者甚多,于是就将这里改名为长寿县。”
“夏伯伯,您也是长寿县人吧?”我歪着头瞟了他一眼。
“不,我是湖北红安人。”
“不,您就是长寿人,您就是长寿人。”
“好,好、好、好,对,对,我是长寿人,长寿人。你真是个机灵鬼。”
当轮船经过涪陵的时候,夏伯伯还告诉我,一九三五年,红六军团和红二军团会师涪陵,参加了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夏伯伯,您看!”
只见长江北岸,一古寨孤峰拔地十余丈,四壁如削,形似天皇大玉玺,面江一侧,有楼阁通顶。
夏伯伯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一手抓住栏杆:“这就是石宝寨呀,关于石宝寨,还有个美丽的传说呢。”
我知道夏伯伯又要讲了,他什么都懂。
“在很久很久以前,寨上松柏苍劲,绿茵遍地,山泉吐玉,百鸟和鸣。在明镜般的水池边,住着一位天仙一样秀丽俊俏的姑娘,她经常踩着古藤走下石寨,为乡亲们救难治病。人们不知道她是谁,都喜欢叫她石宝姑娘。”
莫名其妙地,这时,小英的形象在我眼前一晃。
“后山有个又黑又丑的大财主‘牛魔王’。有一次,他看见了石宝姑娘就起了歹心,带着打手想去抢石宝姑娘,霸占石宝寨。附近的乡亲们闻讯都赶来援救石宝姑娘,跟牛魔王打了起来。可是,牛魔王趁乱抓住古藤向寨上爬去,眼看就要爬上岩顶 了,乡亲们万分着急,就在这时候,只见石宝姑娘右手一扬,抛出颗红宝石,一道红光,石壁上的古藤燃烧起来,把牛魔王活活烧死了。”
“那石宝姑娘怎么下来呢?”
“别着急,这时有个俊小伙子说,咱们依山造房,房上建楼,楼内架梯,一层层造上去,不就行了吗?大家都说这注意好。原来,那小伙子就是巧木匠山海。大家在山海的带领下,伐木造楼,齐心协力干了七天七夜,终于依山建起十一层塔形亭楼。人们顺着楼梯迂徊而上,直达岩顶,跟石宝姑娘相会了。后来,石宝姑娘跟山海成了亲,一直为乡亲们建房、治病??”
船舷挤满了旅客,人们赞叹着美丽的传说与石宝寨的神奇。我多么想登上那兀立于大地的石宝寨,去看看石宝姑娘啊。
船身朝哪边倾斜,那边便有胜景。可不,江南的张飞庙,北岸的白帝城,这些名胜古迹,早把我的愁思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船到瞿塘峡口,只见南岸白盐山拔地而起,江北赤甲山从天而落。“两山夹抱如门阀,一穴大风从中上,”这就是“夔门”,也叫瞿塘关。它似两座擎天柱石,上悬下削,危岩欲坠。“众水聚涪万,瞿塘争一门,”全川水汇于门下,夺路争流,浪拍石壁,声振巴蜀。缙云小娃儿何见过如此壮阔的场面、如此磅礴的气势,我深为祖国的壮丽画卷所倾倒!
巨轮驶进幽深秀丽的巫峡,两岸奇峰峭壁,群峦迭嶂,宛如一条曲折幽深的画廊。一会儿,“石出疑无路”;一会儿,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
“夏伯伯,您看!”我指着山腰的放羊娃。
“嗯,嗯,看见了。”
“他和小山羊掉下来怎么办?”
“哈哈,渔家的孩子不怕水,山里的娃儿何惧山喽。”
我会意地点点头。
这时,一叶小舟从我们巨轮旁漂过,我丢下夏爷爷朝船尾跑去。
这小船,简直成了怒涛中的一片秋叶,波浪戏弄着它,把它拽得团团转;水花嘻耍着它,一时把它按进水里,一时将它轻托水面。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吓呆了一群人。
“呀,船沉了!”我一声惊叫。
“不会的,峡江船工是不怕风浪的。”
我扭头一看:夏伯伯。他什么时候跟踪来的?看来妈妈找对了保护我的人。
“‘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旅客同志们,在那烟云缭绕的巫山十二峰中,有一座婷婷玉立,俯视长江,宛如仙女临峰凝望的石柱,那就是历代相传的‘神女峰’,也叫‘美人峰’……”
全船的人都压在左舷来了,船身略显倾斜。大家一边聆听着播音,一边翘首仰望。我个儿小,钻到栏杆边,侧身望去,但我的衣服被人死死抓住,甭问,肯定是夏伯伯。
“……王母娘娘的小女儿瑶姬,聪明伶俐,性格刚强。王母命令她管理瑶池,她过不惯天宫那种刻板寂寞的日子,非常羡慕人间的劳动和生活,于是,她悄悄邀约众姊妹腾云驾雾,飘飘荡荡下凡来。当时,洪水泛滥,民不聊生,瑶姬援于大禹天书一卷,用雷劈死十二条混江蛟龙后,就和众姊妹一起,帮大禹勘测地形,开凿河道,引排积水,终于凿开了三峡,消除了水患。瑶姬爱上了巫山,定居下来,为樵夫驱虎豹,为农民保丰收,为病人种灵芝,瞧,她还在为我们导航呢!”
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但我觉得神女一直目送着我,她的眼里充满着爱;虽然我明明知道她的身躯不过是根石柱,比不上稍加雕凿的塑像,但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噫,怎么美的都是女的呀
轮船驶过屈原故里——秭归、明妃村——香溪,披分着湍急的江水,勇猛地朝滩多峡长的西陵峡冲去。
旅客们也在长江交响乐声中,打开了新的画卷。
“蓝犁,你看。”
顺着夏伯伯的手望去,只见峭壁上有四、五块黄色的岩石,形状如肝脏,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牛肝”;在“牛肝”旁边还有一块形如肺脏的岩石,即“马肺”。这就是牛肝马肺峡。
“在清朝光绪年间,英帝国主义的军舰闯进川江,开炮把‘马肺’打掉了一半。郭沫若同志在《过西陵峡二首》中,曾写道:‘兵书宝剑存形似,马肺牛肝说寇狂’。” 夏伯伯说。
连我第一次看到的第一卷祖国江山画册,我都感到了民族历史的耻辱和自身的责任,我的小手紧紧地抓住铁栏杆,眼睁得大大的,虎虎地瞪着夏伯伯。
“你小子还很有点军人的气质呢!”
“我将来是当空军的??当海军也行!”我凝视着渐渐模糊的“牛肝马肺”。
“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这儿水势汹涌,暗礁密布,只见一队纤夫赤裸着身躯,艰难地涉水,半天未动一步。一声川江号子飞出,何等刚毅、雄浑。步子迈出了,船身前进了!在乱流翻涌的鬼门关前迈进了!这人与自然殊死搏斗的壮烈场面,不禁使我想起了嘉陵江上的纤夫。它体现了永不退却、坚韧不拔的男性的壮美!
我顽童的任性与暴烈,被长江三峡征服了;我的委屈与失意,在大自然和纤夫的面前,化为乌有!
马达在轰鸣,甲板在颤动。在星光下的两岸,黑黝黝的山脊蜿蜒起伏。多情地护送着巨轮的航标灯,调皮地朝我眨巴着眼,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似的。这由航标灯砌成的一条路弯弯曲曲,一直伸向远方,和星星都连上了。
真怪,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沿着航标灯铺成的五彩路,飞升到神女峰。那里,有上下求索的屈原、美丽善良的石宝姑娘、一群力挽狂澜的纤夫、远嫁单于的昭君,主人——神女瑶姬正长袖起舞呢。
一看见我,大家都围了上来。
神女笑盈盈地对我说:“快去,你爸爸正等你啦。”
“我爸爸?等我?他不是‘右派’吗?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不见他!”
众人面面相觑。
“去吧,孩子。”屈原高冠长佩,纫兰杂蕙,面带怜悯。
“去吧,小弟弟。”昭君也感伤地劝道。
神女牵着我在空中飘忽,一颗颗笑盈盈的星星从我身边擦过。
“瞧,那就是你爸爸。”瑶姬仙子指着前方一颗星星说道。
真的,是爸爸,“爸爸——”我飞跑过去。
爸爸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亲个没了;弟妹们从箩筐里跳出,“哥哥,哥哥”喊个没完。
我一看,弟妹都是古装,再看看爸爸,除了脸还是爸爸的一张慈祥的脸外,其余装扮均像牛郎。我疑惑了,以为是在做梦。我偷偷地拧了下大腿:疼!是真的,这不是梦!
“走,犁儿,找妈妈去。”爸爸挑着担子涉水。我卷起了裤管:好冷呀,真是条冷冰冰的银河,我在地上的猜测一点没错。
“走不过去的。”神女笑道。说着,将袖子一抛,顿时出现了一座虹桥。妈妈从那边桥头跑,我们从这边桥头跑,跑呀,跑呀,在桥中央我们见面了!我们全家唱呀,跳呀,别说有多高兴。妈妈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也考取了西师附中。我更是乐得一个劲儿地蹦呀,叫呀……
灯亮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夏伯伯扒着船沿对我笑。
真见鬼,还是在做梦!
巨轮在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穿行。昨日峰峦如聚,直指苍天,今天块块麦田,白帆点点。
船,对孩子们具有多大魅力啊。记得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的第一艘“巨轮”就下水了。它的构造很简单,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前面削尖,算是船头;后面开个方口,橡皮筋系两端,中间夹块薄木片,算是发动机。哼,别小看它,它居然能在木盆里跑两圈呢。
现在,这艘客轮,真使我大开眼界:它比我们原来住的干部大楼还大,装的人还多。尤其是顶部的两条小舢板,最带劲儿!影片中,海军叔叔不正是划的这种船吗?乘开饭的时候,我掀开蓬子,躺在里面,用双手连着权当机关枪,朝前方的敌人军舰扫射。
这回有点对不起夏伯伯,叫他找得好苦。
可真有个两、三天不能上岸,我可憋得慌了。夏伯伯管得可真严,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上岸。喇叭里说什么“万县港”、“宜昌港”,还有什么“沙市港”这样怪名称的地方,我都没能上去。
巨轮行驶着,两岸工厂的黑烟汇入暮色中,晚云的最后一道金边也被暮霭吞食。
夜幕垂下,渔火点点,正前方两排黄灯横亘江面。
“夏伯伯,好长的楼房呀!”我惊叹不已。
“小哈巴,这就是长江大桥。”
“什么?这就是长江大桥!”我欣喜若狂,这就是我国的第一座长江大桥啊!我的心爱的小书签,就是长江大桥的照片。这金龙卧江的夜景中,桥体看得还不太清楚。
“亲爱的旅客同志们,经过了三天愉快的航行,我们的船安全抵达武汉港,请大家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姨父、姨妈来了没有?我慌了,提着箱子就往舱外走。
“别跑,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夏伯伯抓住我的手,微笑着对我眨着眼。
这时,也只是在这时,我才注视着夏伯伯的脸:直鼻子,横眼睛,没啥特点,是个普普通通的好老头,尤其是对于需要帮助的孩子。我望着他,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和背我上医院的司机叔叔、救我的纤夫是同一类人。有些大人老把我们小孩当傻瓜,其实,我们的小脑袋里还有杆秤呢!
12.升学考试
随着人流,我们缓慢地移动着,刚出检查口,“蓝犁!”一个极像我妈的人喊着我。我一看,姨妈的脸形跟妈妈一样,方方的,不过那笑容却是爽朗的。她给我介绍了姨父。
我亲热而又腼腆地喊了姨父与姨妈。
“小蓝犁,你妈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哈哈哈哈,你这个小海军!”说着夏伯伯上了等候在一旁的华沙牌小轿车。
我眨着眼跟他作怪相,连连招手。“再见!”
他伸出头来,也眨眨眼。“再见。”
“夏部长!”姨父朝他点头。
“老陈,你?”
“是蓝犁的姨父。”
“哦——他真可爱!”
“伯伯再见!”我还真喜欢这大伯。
“一定会再见的。”夏伯伯说。
姨妈摸着我的头,对姨父说:“长得还挺帅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不,只有女孩子才喜欢别人说她美呢。
汽车穿过闹市,我东张西望。原英租界高大的饰花的建筑群、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们、橱窗里争奇斗艳的时装……这一切,真使我目不暇接,武汉比重庆还繁华!为什么她叫“武汉”呢?是威武雄壮的男子汉?
汽车在长江大桥上奔驰,我看着司机叔叔转动着方向盘、换档、心里痒痒的,要是能让我在长江第一桥上开车,那就太美了!
晚上, 我躺在床上,这床,仿佛跟船一样,左右不停地晃荡着,不知其它旅客有没有这种感觉?
妈妈、弟妹现在怎么样?小英她,怎么想起她来了?别多想啦,明天还要考中学呢。
武昌实验中学的考场静悄悄。我托起下巴望着天花板。
这作文题出得太不用心了,明明是为外地考生设置的考试,作文题竟然是《我热爱新武汉》!旧武汉都不知道,新武汉更甭说!如何去爱呀?如何去写呀?但,但总不能罢考吧,总不能丢妈妈的脸吧?
武汉啦,你就这样给一个12岁的重庆娃儿来个下马威!
武汉,武汉,我知道得最早的是——是长江大桥,对,就从夜幕中我看到的第一眼大桥的灯光写起,别人肯定没有我这样的经历。我又从58年长江大桥通车写到今天,又展望武汉的明天,展望当然就好编了。我居然提前10分钟交了卷。
算术考试很顺利。
果然我考出了高分。姨妈直后悔没给我报实验中学。但我考上了省重点——男中新华中学。
13.摔跤
开学啦!
我是一身新:新的力士鞋、新的蓝卡叽布长裤、雪白的衬衫、鲜红的绸子领巾。
新华中学是高中,它以前是所教会中学,由美国人办的。只见大楼上挂一幅醒目的横联:“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明年高考获全省第一名!”有气魄,我全身血液都沸腾了!
交了学费,铺好床,我兴冲冲地跑到班上。同学们三五成群谈笑着。我二话没说,拿起两把扫帚,左右开弓干了起来。
“呃,我说,你轻点行不行?”
“老师都还没来,你积极个么事!”
我抬头盯了他们一眼。他们哪里体验过失学的痛苦!哼,若按我缙云浪子的脾气……我又埋头扫了起来,好几个同学也拾起了扫帚,拿起了抹布。
“你还蛮翻呢!”一个瘦高个儿晃到我跟前。
“你要做啥子?”我提着两把扫帚。
瘦高个儿一楞,接着笑起来,“来,伙计们,这是四川娃儿,啥子啥子嘛。”
一群人围上来,大笑着,“四川娃儿,耗子……”“哈哈哈哈……”
“你们都给我小心点!”我操着京腔——说准确点,是普通话和四川话的混合腔,圆瞪着虎眼,我想我的眼白露出不少,他们也睁大了惊奇的眼。
“放学大操场见!”瘦高个儿挑战了。
“老师来了!”随着这一声喊,同学们都坐了下来。瘦高个儿还高傲地瞟着我,我朝他点了点头。
“今天的清洁是谁做的?”班主任端木老师问。
“……”
“谁最先动的手?”端木老师又问。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连忙低下头。
“是前排这个小个子。”一群同学在说。
“是四川娃儿啥子啥子嘛……”瘦高个儿插话。
“严肃些。”端木老师本身也严肃得怕人。
放学了,老师一走,半个班的同学都围坐在操场草坪上。
瘦高个儿叶利活动着四肢,盛气凌人。我非打赢他不可!我动也不动,像一只小虎,咬着牙,盯住他那细长的身躯。
“各位来宾,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哦,女士们参加舞会去了。新华中学,第一届摔跤比赛现在拉开了战幕。”吴康灵站在中心,充任裁判,说话时,常用手指顶顶眼睛架,他也太瘦小了。
战幕拉开了。叶利还在摆威风,我猛地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右脚一绊,啪地一声,他被我绊倒在地。
“第一个回合,小蓝犁打败了大叶利,爆出冷门??”吴康灵绕场一周,手舞足蹈。
同学们笑的笑,拍手的拍手,还有做着后滚翻的呢!
我刚起身,只见叶利抱着后脑勺哭起来了。
“出血了,出血了,你赔我的命!”
“你瞎说!”
“后脑勺有块地方粘乎乎的,不信你看!”叶利站了起来,同学们也围了上来。
我踮起脚尖一看,啼笑皆非,冲着他吼道:“是痰!”
“啊——”叶利大叫一声,“真他妈恶心!”他把手在草地上搓来搓去,喊道:“伙计们,帮我擦擦。”说着,他低下头,同学们都被他吓跑了。
“过来!”我命令道,“蹲下!”
叶利乖乖地蹲着,我掏出了小手巾……
14.美术启蒙
不知什么原因,老师和同学们还喜欢我,半月后,我的左臂又带上了“三杠”,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更可喜的是,端木老师竟是美术老师。第一节美术课是画月季,一上课,他就挂出月季四条屏。我一看,印刷品!画得也真是惟妙惟肖。我大喜过望。端木老师看了我画的画,也是喜形于色,还要我晚饭后到他家里去。
他的家在小洋楼的二楼。一进屋,他抽出本齐白石的画册,翻到小蝌蚪一页,要我试试。
我仔细分析了蝌蚪的画法,便铺纸提笔:笔先蘸淡墨,笔尖蘸点浓墨,一笔下去,蝌蚪墨色头重腹轻,尾颤颤。我再看看白石先生的,挺像,我有些自鸣得意。
端木老师微微点点头。“有不少问题,”他说,“你笔尖未回锋,蝌蚪的圆头被你画成尖头——造型不准;笔肚含水少,蝌蚪腹部的淡墨没出来——缺少韵味。”
其实,我这是第一次画国画,老师看得出来,他心中也暗自喜欢;但我流露出的自满,他不喜欢,国画的水太深了,他怕我浅尝辄止。
我望着老师直点头。
“小家伙,你悟性好!”
“上小学时看了短片《徐悲鸿画马》,他画得好,是因为他学的西画,能准确把握马的结构;国画技法他也掌握得好。这些,都得付出艰苦的代价。”
“你还一套一套的?”
“我妈教的。《动物画技法》书上也说得有。”
“你有这本书?”
“有。”
“你妈买的?”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在武汉的生活越是幸福,我越是想念故乡。于是,我想着要写日记了。晚饭后,我打开小皮箱,找出了小英送给我的日记本。
她可真有心,日记本里的插画全是家乡山水照,什么“缙云狮子峰”、“嘉陵夕照”、“北泉飞瀑”等等。突然,一张照片飘了下来,小英,小英的!我吓了一大跳,瞧瞧四周无人,便急忙拾起。瞧,她还会斜着身子照。刘海从中间拖到双鬓,两弯秀眉下,眼睛像缙云山泉般水汪汪、亮闪闪的,小鼻子不大不小,端端正正,鼻尖还透出股调皮劲儿,薄薄的嘴唇,嘴角挂着甜丝丝的微笑。她可精呢,不管你左躲右闪,她都望着你笑。她太漂亮了,武汉绝对没有这么美的小姑娘!怎么从小和她在一起,就没发现这一点。哎——看我,要是被同学们发现了,那还了得!我用一张最白的纸把相片包好,放进皮箱里的小袋里,轻轻地说:“你睡觉觉,有空我会来看你的。”
睡在我对面的,是好友李庆平,每当看见我姨妈送食品、水果来,他总是低着头对我说:“你姨妈真好!”然后,他抬起头,纯真地对我笑笑。在他那白净的脸上,即使大笑,也令人感到仍有一丝忧伤。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靠哥嫂抚养,哥哥没有用,嫂子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记得有一天,我坐到他的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苹果,给他一个大的,他挡住了我的手。我一手挽住他的颈项,一手将大苹果朝他口里一塞,他一扭身,咱俩都倒在床上了。
“你咬了,脏了,我不要了??”我连珠炮似地说。一下,我看见我上铺的吴康灵正注视着我们,“接着。”我随手将小个苹果丢了上去。康灵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没接苹果。只听见咕咕两声,苹果卡在四个床腿中间,我也故意不捡。当我打水回来的时候,我又一看,苹果不见了,庆平朝康灵歪歪嘴,我会意点点头。这康灵,人小,力气还不小呢。
15.“受精”
上课铃声响了。这次给我们上植物课的女老师特有趣,她一改平时的亲和,一本正经地说:“今天讲种子的受精,任何人都不准笑!”
其实,在长期对性知识讳莫如深的年代,我们纯属性盲。老师讲的过程,我们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不懂也不敢提问 。下课后,我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繁殖后代都要受精?”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咱家公鸡老爱踩在母鸡背上,我把它赶下来,我妈骂我缺德,说,再不想养小鸡啦?你们分析分析。”
“有道理。”
“可不,我们生产队有头乌克兰大公猪,赶来赶去,到处配种,可翘啦!”
“看来你蛮羡慕那公猪?”
同学们一阵大笑。
“那,那”康灵小声地,“人怎么受、受精?”
同学们面面相觑。
沉默。
“男的长的是鸡鸡,女的是窝窝。”
“你看过女人的?”
又是一阵大笑。
“小女孩蹲、蹲着解手,未必你、你没见过?”
又是一阵沉默。
“我分析,还是要接触,要不怎么受精?要不一上课,老师为什么要那么严肃?”我不太有把握地说。
大伙将信将疑。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有趣又这么认真?”端木老师走了过来。
大家紧张啦,纷纷低下头。
“是这样,我讲在重庆时,”我开始编故事,“在小溪缝隙中掏螃蟹,结果被夹了手;在小洞里掏,又被水蛇咬了指头,真倒霉!”
“可要小心!”端木老师说。
16.《拉兹之歌》
重庆的冬天,是看不到积雪的,偶而飘点雪花,孩子们便伸开双臂,张大嘴,接受上苍给他们的恩赐。在武汉若这么做,非撑死不可!我躺在雪地里,同学们把我“活埋了”,我却津津有味地舔着嘴边的雪花。
上课时是最冷的,有的老教师,冻得吊着清鼻涕。我蜷成一团,手僵得写不清楚字。
“犁哥,有你的包裹通知单。”庆平说。
在从邮局返校的路上,热泪糊住了我的双眼,这驼绒大衣,是妈妈的大衣改的,面子是新的蓝卡几布。我抱着它,用脸贴着它,仿佛听见了妈妈的心跳声。妈妈每星期给我一封信,我却总没按时给妈妈回信,还建议妈妈半个月写封信,妈妈说,我将来体会得到妈妈现在的心情的 。
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窗外,油绿发亮的叶片中,广玉兰绽放了;卖西瓜、香瓜的吆喝声响起来了。夏天到了。一年的学习生活结束了。 拿到成绩单我目瞪口呆:体、音、美5分,最高分;政、语、数、外等,全是3分。一刹那,我脸通红。这叫成绩?丢脸啦!我怎么对得起妈妈!对得起姨父姨妈!对得起臂上的三杠!对得起胸前的红领巾!
这一年我太快活了:上课不听讲,专门画画,老师又收走了上百匹马、几十头狮、虎、豹,当然,还有各位老师的尊容:听说老师们还传着看,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来。端木老师对我说,脸部特点还抓得准,今后不要上课时画。
下课我就踢足球,踢破了七八双鞋,膝盖留下五六个疤;晚上马虎做作业,专心学《中国民歌200首》、《外国名歌200首》,有好些歌,连音乐老师都不会。
我特喜欢印度的《拉兹之歌》,它曾伴我度过苦难的一年。同学们都要我教。此后,一下课间操,我们班几十人一起唱“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操场两千多人又是惊愕又是好奇,不久,都跟着唱了起来。你别说,场面够壮观的。
一个星期后,我站在了校党总支黄书记的办公室。
“你就是蓝犁?”
我点点头。
“还是大队长?”
我又点点头。
“会不会说话?”
我还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幸亏有镜片挡住。
“你没让我说。”
“没让你说,你都把个学校搅翻了天,要让……”
“黄书记,我根本就没唱。”
“那就是你教的!”
“上千人唱,我是最、最低年级的最最、矮小的娃儿,他们哪、哪个听我的嘛,我郎个教沙?”我故意说起了重庆话,还打起结巴。
黄书记看我这傻劲儿,也忍俊不住笑起来。
“那你怎么当上了大队长?”
“该我做清洁的时候,个龟儿子,我、我不跑。”
他盯着我:“恩,可能是他们诬陷你。”
我瘪着嘴:“硬(en)是。”
“去去去。”
“黄书记再见!”我还跟他招招手。
晚上,我躺在操场草地,直对深邃的夜空。
夜空是多么蓝呀,漫天的星星都在交头接耳,它们肯定在议论我,说我是个调皮、不懂事的孩子。可不,它们还对我做怪相呢。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是那么耀眼、那么短暂。猛地,我联想到过去的一年、几年、还有人的一生,啪地一下,我坐了起来。每个人居然都会死,生命和时间是多么宝贵呀!不成业,不成家!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大悟,从童蒙走向了醒事的少年!
17.油画人体精品
升上初二,学习一抓,成绩就上来了。碰到疑难问题,各科老师都总点我。上了轨,学起来也就轻松多了。
每周老师政治学习时,我就到姨妈他们省文化局资料室去。这里可开眼界啦,报刊杂志多,对了,还有外面看不到的参考消息!
有一天,我打开跟前的画盒,一看,吓得倒退一步,全是裸体画!
我的心扑腾扑腾地,急忙四下看看有无人发现我。幸亏没人。我完全像贼一样,像罪犯一样,心虚得怕人!但手却又伸向画盒。天啦,世界上竟然有这么逼真的油画!这么美的女人!女人的身段曲线太美了,那高耸的乳房,那扭动着的腰肢,那搭在阴处的秀美的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乔尔乔内的《入睡的维纳斯》、鲁本斯的《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安格尔的《泉》、《大宫女》、弗郎索瓦.热拉尔的《普绪刻接受爱神的初吻》、阿道夫.威廉.布格罗的《仙女》、《森林之神与仙女们》,尤其是弗郎索瓦.布歇的《戴安娜的休息》。这些都是裸体美女!我也完全被她们震慑了!看的时候,强烈的审美愉悦、潜意识的性觉醒与偷看的心虚,常使我感觉到心都要跳出来了!当然,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使我联想起嘉陵江上的纤夫,也让我十分开心。庆幸的是,资料室的管理员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使我能在“左倾”愈演愈烈的几年中,饱览了世界艺术的瑰宝,为我今后的艺术创作奠定了基础。
回到学校,收到小英来信。她说,她向我妈妈要我的地址,我妈不肯告诉她,她这精灵鬼,却从我弟妹口里套出了我的学校。
在我们后来的通信中,互相交流学习的心得体会,谈理想,谈工作,谈同学间真挚的友谊,也毫不隐讳地讲述自己的挫折,取得成绩时招来同窗的忌恨。越谈,咱俩越投机,我竟从懒得提笔写信,到时刻盼望着她的回信;她对我的称呼,也起了变化:由“犁哥”改为“犁”。多亲切呀,我喜欢她这样称呼我。她常在信纸中夹花,墨菊的花瓣,腊梅的小花蕾,几朵茉莉花,并蒂的白兰花,又好看,又香。在没人时,我总吻她的来信,却总不知小英怎么看我?偷偷看她的相片,她也是笑而不语。
女孩子就是美,那脸蛋、那胸部、那屁屁长得就跟男孩子不一样!心也叫人难猜。 有时,我甚至想,要变成个女孩该多好。
18.“小球藻”
刚进学校来,食堂的菜还有点油水,现在连点油花也没有了,米饭也渐渐变成玉米糊和高粱粑。最使我不解的是,当同学们的家长纷纷送食物来的时候,我却收到姨妈的一封信。
蓝犁:
有些话跟你说不清,这段时间,就不要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