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犁小说《“右派”之子》获“感动中国奖”
作品简介
人,可以创造历史,却无法选择生存环境。
一对抗战时期的流亡学生,在重庆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说的主人公蓝犁,他们从战乱的苦痛中,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
在“反右”中,父亲蒙冤,家境大变。12岁的蓝犁犹如被抛入碧绿的、然而又是湍急的嘉陵江中,他挣扎着,几经沉浮,终于踏上了他艰难的、不懈奋斗的人生旅途与从艺生涯。
这部小说虽显厚重,却不乏幽默;虽写到严酷的“阶级与阶级斗争”,却又道出亲情、友情与萌动的爱情;虽表现了某些文化封闭、懵懂无知,却又真实描述了青年男女对性爱的渴求,对人体阳刚美与阴柔美的崇拜。虽未全境式展现艺术人生,却暗示了艺术家与画匠、乐师的区别在于文化底蕴、人生感悟性与艺术才情。
生命是顽强的,同时又是脆弱的。小说鲜明地指出,身处社会底层的百姓,如纤夫、司机、教员等,他们才是最可尊敬与高贵的,正是他们给小主人公以生命与启迪;默默无语的祖国山川河流,正是它们,抚慰了主人公受伤的心,并予之以艺术陶冶。
童子苦,胜似金。让我们的后代去历经点苦难吧!
永远别忘了生我养我的母亲和那一片故土!
目录:
第1章 童蒙
1 登缙云山........................................ 1
2 搬家............................................ 6
3 暴风雨之夜...................................... 8
4 第一次失学..................................... 11
5 买《动物画技法》................................13
6 家被盗......................................... 17
7 矿山骚姐........................................ 18
8 捉小豹.......................................... 21
9 嘉陵江畔的纤夫.................................. 24
10 离开故乡重庆................................... 25
第2章 启蒙
11 峡江画卷....................................... 29
12 升学考试....................................... 37
13 摔跤........................................... 40
14 美术启蒙....................................... 42
15 “受精”....................................... 45
16 《拉兹之歌》................................... 46
17 油画人体精品................................... 49
18 “小球藻”..................................... 51
19 挑选飞行员..................................... 54
20 遗精........................................... 57
21班主任......................................... 58
22 《还我台湾》赴京参展.......................60
23 “大人们”..................................... 63
24 音乐会......................................... 71
第3章 初恋
25 男中来了女生 .................................. 75
26 恶作剧......................................... 77
27 “丫丫”出嫁.................................. .81
28 “三伏天”..................................... 82
29 “青梅竹马”走向成熟...........................86
30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与阶级斗争”.........91
31 拉板车......................................... 96
32 “老鼠屎”...................................... 98
33 较量.......................................... 100
34 痴女夏秀丽.................................... 103
35 白球鞋风波.................................... 109
36 典型吴康灵.................................... 113
37马老师尿湿长裤............................... 115
38 情坠东湖...................................... 117
39 第2次失学.................................... 120
40 十字路口...................................... 123
后记............................................. 134
第一章 童蒙
1.登缙云山
故乡的美是无可比拟的,即使你对她不全都是爱。
“澄江静如练”。有一缕丝, 就一直延伸到滴翠的重庆北碚缙云山上;从山岩缝隙中滴下的清泉,在竹槽里轻轻地吟唱,在山谷中缓缓地流淌,汇入到翡翠般的嘉陵江中。
1958年的夏天,一面星星火炬队旗在江边飘舞,在山脚燃烧。笋子虫在竹间飞窜,发出嗡嗡的振翅声;调皮的蜥蝎转动着眼珠,穿过青石板路,又隐匿在草丛中;美丽小巧的百灵子时而在枝头跳跃,时而引亢高歌;三两只老鹰不时在高空盘旋,不时挟风带电般张着巨爪俯冲下来……这静谧、幽深,然而多少带点恐怖色彩的大自然,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这群十二、三岁的小学六年级学生。
老师发出了登山的命令,一个个少先队员如离弦之箭,攀枝抓草,扭动着小屁股直往山上冲。为了争第一,我们几个同学悄悄改变了路线,朝一条险路爬去。田田在最前面,他是区长的儿子;我第二;小英第三,她是我的同位,大队长。她老爱直愣愣地盯着我,又不怕别人笑!
我爬着,突然,脚底下的土块散了,慌乱中,我只抓住两把野草。“田田,快拉我一把。”我叫喊着。
田田回头,扬扬眉,冷笑一声说:“摔死活该,你这‘右派’的儿子!”
什么?我被这最忌讳的比雷电还可怕的字眼震懵了,手一松,我滑了下去……
这时,小英一把抓住我:“犁哥,抓树枝!”
当我抓住树枝,爬起来,朝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好险呀,一条深涧!再看看我的全身,没一块干净的。我感激地瞧瞧小英,她还抿着嘴笑呢。
“不爬了!”我边说边下坡。
“没志气,哪像个中队长!”小英冲着我叫着,一扭头,消失在还在晃动的枝蔓中。
我也不理会,下山去了。当同学们都上山后,听着他们的喧笑声,我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在家里,怕妈妈难受,我忍住哭;在学校,怕同学们笑,我忍住哭。今天,有潺潺的泉水陪伴着我,我尽情地哭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一点都不跟我说,还哄我,还哄……哄我,说爸爸回内蒙老家看……看奶奶、去了。我都知道,小英全……全、全、全都告诉我了……”我抽泣着,晶莹苦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流着,融进溪流中。泉水冲洗掉我衣裤上的泥土,它抚慰着我快冰凉的幼小的心。我蘸着泉水,在大鹅卵石上画着水中的小蟹小鱼,它们是多么快活、无
2.搬家
当我回到家时,都快六点钟了。妈妈正匆忙地提着两口大箱子,一见我,她马上丢下箱子跑过来:“犁儿,别说话,听妈的,我们搬家了。”
我盯住妈妈:“为什么?为什么别说话?为什么又搬家?我们不是从干部大楼搬出来了吗?连这个破房子也不让住,还搬,还搬,还要搬到哪儿去呀?”我失声大哭起来,弟妹也围着妈妈哭起来。
“犁儿,别、别哭,快走……”妈妈紧紧地搂着我,脸颊在我头上摩擦着。妈、妈……我的心被刀捅了,我的泪涌了,我的心碎了。我看见妈妈的泪花也在闪呀!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懂呀,妈妈!“犁儿,你,你最大,走!你给我走!”
我愕然地盯住发火的妈妈。妈妈从未发过火呀!我死死地咬着下唇,泪,还是滴出来了。
“该走啦,你瞧,开水房的张老头还等着搬进来呢!”说话的是小英的爸爸,区体委的杨主任。
我爸爸原来也是主任,好几个大学聘请他当教授,他都没去,说是要服从组织分配。别人都说我爸爸是扛大梁的,杨主任是我爸爸的影子。我们两家都住在干部大楼三楼,还是门对门呢。从前,杨主任对我们家可好了。现在,他怎么变得这么凶?样子真可怕!
一个体委主任的家,竟然只有四只箱子,一扁担家什。然而,带着这点东西,去离家不到两里路的汽车站,我们一家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上车时,多亏乘客们帮忙搬的搬,放的放,还将后排位子全让出来,让我们一家坐到一块儿。我望着这些素不相识的大爷、叔叔、婶婶,他们是多么可敬可亲啊!如果他们知道我爸是“右派”,又会怎么对待我们呢?
引擎发出了轰响,箩筐里的大花猫惊恐万状,它“嗖”地一声跳出车窗,朝原来的家跑去。我急得大叫停车。司机问明情况后,没理会,打开车灯,朝前开去。我的小拳头击鼓般地打着窗沿,可无济于事。妈妈拉过我的手,捧在手心抚摸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汽车在公路上颠簸着。妈妈把我们兄妹四人紧紧地搂着。路灯下,能看到她那忧郁的眼睛。这,哪是我妈妈的眼睛?“雄赳赳,气昂昂”,我妈指挥大合唱《志愿军进行曲》时,那双眼炯炯有神,光彩照人!
车开出城区后,再也看不清妈妈的脸了,但听得到她的心在剧烈跳动,感觉得到她抓住我臂膀的手不时在颤抖。我真笨,硬想不出一句安慰妈妈的话来。
汽车把我们丢在桥边的一个小站,便匆匆调头回去了。妈妈问路回来,我们又启程了。妈妈提着两口大皮箱,我挑着担子,借着昏暗的路灯朝前走去。大弟蓝江抱着两岁的小弟,一手还牵着五岁的妹妹守着箱子。我承受不了担子的重压,躬着背,身体两边摇晃,脚下的碎石在公路上发出沙沙的刺耳的响声,又是蝈鸣,又是蛙鼓,远处还传来雉鸡的惨叫声。我步子乱了,偏又绊在石块上,摔倒了,锅碗瓢盆全给抖了出来。妈妈放下箱子跑过来,我立即爬起,收拾家什。
“怎么样?”妈妈抓住我的双臂,急切地问。
“没什么。”我朝妈妈一笑。妈掉头提着箱子走了。我觉得膝上粘乎乎的,手一摸,凑到眼前一看:血!
在远离城市的清泉镇,我们安下了家。这个镇,中间耸起的是山头,山脚一圈是小街。临江的一面,房屋下是沙滩乱石。大可慰籍的是,亲吻滩石的是我心爱的嘉陵江。母亲原是音协的干部,曾与时乐等音乐家一起宣传抗美援朝。当时,她眼里放射着光芒,她的脸,简直像个红彤彤的太阳。爸爸出事后,妈妈的脸也黯淡下来了。现在,她被分到镇里的小学教音乐。
3.暴风雨之夜
听邻家的孩子说,我们这个镇,也是在缙云山脚下,不过,这儿绝不是我们中队爬山的那个方向。我们搬来了三天,还没等我把这儿的环境摸清楚,就收到了小英的来信:
犁哥:你好!
你走后,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想你。有的同学说你爸爸的坏话,可我不相信,连我妈都说你爸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为这事,我爸爸妈妈吵起来了,真厉害,我从来还没看见爸爸发这样大的火。妈妈平常总是让着爸爸,可这回她硬是不让。反正,我觉得妈妈是对的。还有一个月就要考中学了。你要好好考,考回城里来,你说好吗?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你们走后,那大花猫还是住在你们原来的房子。那张老头可坏啦,还踢大花猫;我要把花猫抱回家,它又不肯。这几天,它光在屋顶叫,叫得好惨呀,我都哭了.......
小英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泪水糊住了我的双眼,滴在信纸上。还等什么?我拔腿就跑,跑到车站,刚好赶上了末班车。我正庆幸着,一看到售票员,我慌了,把裤子口袋翻过来,也没找到一分钱。我红着脸,给售票员讲明情况。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没把我赶下车。仿佛她也觉得花猫怪可怜的,或许,她觉得我也怪可怜的吧。刚下车,恰逢一阵雷雨。雨横风狂,人行道上已被刮倒了好几棵梧桐,带泥土的根须,不一会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雨点打在脸上、肩头,怪疼的。我在雨夜里跑着,不断地用手臂抹去眼睑的雨水。
也不知几点钟了,整个大楼只有几扇窗子透过雨帘泛着黄光。我两眼搜寻着,无踪影;我侧耳倾听着,没动静。我拔腿奔向大楼后矮小的平房。喵—喵喵……的惨叫嘶号声,真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的猫,我的大花猫,我的无家可归的……我没劲儿了,身子缓缓地从黄桷树的大树干上滑下来。脸上,冷的是雨水,热的是泪水。顿时,我觉得自己成了弃儿,被抛在这暴风雨之夜的烂泥中。“猫咪,猫——咪——”我哭喊着,“我的花猫咪……”一个闪电,只见花猫飞也似地跳下房;一阵雷鸣,我蜷成一团。猫猫跳进我怀里,头在我脸上、颏下擦着、亲着。它虽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毛也全湿了,但我感觉到了它身上的温暖。来到屋檐下,紧搂着它,用湿衣服揩着它身上的雨水,没过多久,咱们俩都甜蜜地睡着了,尽管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天微明,早起的人们便把我们吵醒了。晨雾笼罩着曾留下我欢声笑语的大院,不,还有哭声。走,回家去,没钱,有两条腿。
只要经过新华书店,我就会看看有没有绘画的新书。果然,我看到刚出版的《动物画技法》。这是美国画家赓.赫尔脱格伦的书,从结构入手讲画法。我最喜欢的猫科动物,狮、虎占了很大篇幅。我坐在地下,猫猫趴在我腿上,我整整看了一上午。还是咕咕叫的肚子逼我回家。
回到家时,都下午了。我抱着猫咪,兴冲冲地推开门:“妈——我要买本……”我呆住了,哪有妈妈的半个影子!今天是礼拜天呀!
看见我,弟妹从床上爬起,抱着我又是亲又是喊:“哥哥找到了,我们找到哥哥了。”
我猛一惊:“妈妈呢?”
“妈妈找你去了,找了一个晚上。二哥也出去找你去了。我们饿了,大哥!”妹妹说。
真该死,我真该死,又苦了我可怜的妈妈和弟弟了!妈妈把小英信转给我时,都快八点了,我走,怎么没告诉妈妈一声?我是怎么啦?我看看弟妹脸上的泪痕,鼻子一酸,泪水又来了。我怎么变得这样莽撞,又这样脆弱呀?快,找,找小江去!
我顺便挑起了水桶。刚出门,就看见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捂着腹部上石梯。胆囊炎发了!我扔下扁担,扶起快倒下的妈妈。木桶噼哩哐郎地滚了下去,重重地撞到院墙上,撞成了几瓣。
妈妈躺在床上,我们兄妹四人依偎在妈妈身边,花猫也跳上床,“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妈妈摸着猫猫,又看着我,长叹一声。我内疚地低下头。妈妈你打我吧,你不说话,比打我还要难受!当我抬起头时,豆大的汗滴从妈妈额上渗出。我马上拿来药,妈妈用颤抖的手把药送进嘴里。
“妈妈——”我再也忍不住了,用衣袖揩去妈妈额上、脸上的汗,自己的泪,又滴在了妈妈的额上、脸上。“妈妈,痛,你就喊吧,你就哭吧,这样好受些!”至于买书,我提都不提了。
我们一家,连同花猫,开始了新的生活。
爸爸不在,这房里像少了根柱子似的,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作为区人大代表的爸爸,一个贫雇农的儿子,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弄不明白。记得去年我们一家去区委看爸爸时,有个领导对我妈说,爸爸的态度坏极了,拍桌摔椅,死不认罪,要从严处理。当时小英的爸爸还是副主任,他陪着那领导,笑眯眯地。一会,他站在我旁边,摸我的耳朵。他哪是在摸?是拧,我的耳朵都发烫了!我死盯着他,他才松了手。这一切,是怎么搞的?
4.第一次失学
时钟却不因为人的迷惘而停止摆动。在升学考试那天,监考的老师总爱站在我身旁,他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为我摇动着折扇。凭我的成绩,回城里读中学——对了,这也是小英希望——肯定会实现。填报志愿时,我真不想填镇上那所中学,妈妈硬给我补上了。我想,我总不至于留在这个小镇中学吧。
发通知书啦。考上本镇中学的学生欢喜雀跃。瞧我的,我心想。我来到妈妈的办公室,轻轻地敲了两下,妈妈已听习惯我的敲门声。只听见里面椅子响了两下,果然是妈妈开的门。“犁儿,”妈妈摸着我的脸蛋,“走,到江边去走走。”妈妈那张平静的脸最叫人捉摸不透,分不清春夏秋冬,像个深潭,就是你朝潭里推下千吨巨石,不管掀起多大狂澜,可过一会——仅仅是一会儿,它又恢复了平静。妈怎么变成这样?
“妈,是不是没考上师大附中?”妈妈没有做声,我只感到她的手把我的肩头抓得有些疼,手臂把我挟得更紧了。没考上?不会,我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
“妈妈,你说呀,你说呀?”
妈妈摸着我的头发,我抬头望着妈妈的脸。那张慈祥、热情、端庄、青春常葆的脸,已被精神的磨盘碾得憔悴寡欢了。她的鬓角居然有了几缕白发,要知道,我妈妈才三十四岁呀!
“犁儿,你没考上,连镇上的中学也没考上。”妈妈的眼里闪动着什么,她一把将我抱在胸前。
我挣脱出来,两眼直盯着妈妈:“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上中学?妈妈,你说呀,凭什么……不、不让我上学啊……”我双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头,我双脚在地上乱蹦,我的泪在涌,我的血在涌,我的心正被焚烧!“妈妈,妈妈,你和爸爸不都说、说过吗,在新中国,孩子们都、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我要当空军,像张、张积慧叔叔那样,打下美国飞机,保卫祖国。现在,连中学都进不了,怎么当、当飞行员呀?”我在妈妈胸前觑欷,妈妈的胸脯真像一块大海绵,不管有多少泪,它都能吸干。
妈妈用她那布满鱼尾纹的脸亲抚着我的头,我隐隐感到什么滴在颈上,我抬头一看,妈妈也哭了,眼珠成串地滴下,默默地,没有一点声音。“犁儿,妈妈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
“妈妈——”我死死地抱住妈妈,“你别说了,妈妈,你别哭,妈妈……”慈爱的嘉陵江水,亲吻着岸边的岩石,抚爱地舔着我的脚背。
我一人沿着江边走去 。远处,妈妈不放心地注视着我。“妈妈,我走走就回。”并挥手要妈妈回去。
5.买《动物画技法》
翻过白沙沱,看见一群人正在依次领钱。一打听,原来从船上挑一担铁矿石到上面公路,可得4分钱。我一喜:书1元5毛,挑38趟就够了。
通往公路的青石板上的赤脚队伍,插进来一双穿草鞋的白净小脚。没挑几趟,草鞋就磨垮了,矿渣刺得脚板钻心般疼。我把担子卸到路旁,翻过脚心一看:血和矿渣糊成一片,我鼻子一酸,想哭。
“这有啥子嘛。”
“享福惯了。”
“脚板起茧就没事了。”
我脸涨得通红。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嘟哝着,爬了起来。
草鞋破了,被扔掉;嫩脚板仍被矿渣刺破,青石板上留下点点血迹。
没挑过担子,不会换肩,扁担在我肩头碾来碾去,肩被压红肿了,皮破了,两肩血水糊糊的。
一个多星期怎么过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咬紧牙关,连牙龈都出血了!
我终于捧着新书跑回家。“妈,你看我的新书!”
妈看着封面的虎、长颈鹿会心地笑了。我更是乐开了花。妈妈翻着翻着,看着定价怔住…了:“谁的书?”
“我的,我买的!”
“你哪来的钱?你说呀!”
“我……”
“还不把钱还回去!”妈抓住我的肩头使劲地摇晃。
“哎哟——”我大叫一声。
妈妈住了手,小心翼翼地解开我的衣服,有的地方皮肤与衣服粘到一起,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们母子俩抱头痛哭!窗外,凄风苦雨下得竹叶也哽咽不止。这,也是我艺术生涯的、多少有点悲壮的启程!
小英来信说,她考取了名牌中学——师大附中,问我考取了哪所学校。我没回信,我能告诉她什么呢?说我失学了,三好学生、少先队中队长失学了?我整天在江边沙地上作画。可爱的弟妹们可能受妈妈的指使,总尾随着我,做些并不使人发笑的怪相,讲些语无伦次的话。即便这样,我也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他们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哥哥。
开学了,妈妈上班了,大弟上学了,妹妹和小弟上幼儿园去了。我简直像个冬鼠一样,不敢出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的耳朵也磨起了茧,相反地,我还不愿呆在家里了,随便上山捡点枯树枝,也有益于这日趋拮据的家境。可怜的妈妈,为了学生,也为了弥合自己精神上的裂痕,她早去晚归,一头埋进教学中去了。我了解妈妈,我同情妈妈,她在寻求精神支柱,她不想让自己垮下去,她更不愿看到我们被人歧视。
早上,我送弟弟妹妹上幼儿园,看见人家的孩子喝牛奶,他俩舍不得走,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口里直吞涎水。我真恨不得变出一大把钱,把整桶牛奶买下,让弟弟妹妹喝个够!可怎么变出来呢?我不仅没让他们喝上一口牛奶,还狠心地打了他们一下,死拖着哭泣着的弟弟妹妹到幼儿园去了。
我沿着后街溜去。地摊上摆着竹篮、竹席、竹椅、藤包、藤椅等。还有卖草药的,那毛茸茸的金毛狮子仿佛翘首望着我,它要归我该多好。嘿,还有雉鸡!那美丽的长尾巴,不正是川戏中大元帅头上插的野鸡翎子吗?拔根毛吧,反正这鸡要吃,非得拔毛不可。于是,我趁卖主上烟叶的工夫,利索地拔了两根,不够,要四根才够分。
太贪心了,那老汉发现,他挥动着烟杆骂道:“你龟儿,偷个啥子嘛,你要就说,老子给你龟儿两根有啥子了不起?”
我跑脱了,但我满脸羞得通红。我这是在做什么呀?唉,管他妈的,又有什么可做呢?我舞着两根野鸡翎子,摇头晃脑,唱着从手摇留声机里学来的《拉兹之歌》,东摇西晃地朝前走去。“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歌声被野鸡翎子甩到身后。
一上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