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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品味 雅俗共赏 牵进意境中 传统又当代 黄钟毁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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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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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00平米
  • 地    区:
    北京-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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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感动中国奖”的蓝犁小说《“右派”之子》(下2)

2013-09-19 06:20:51          

获“感动中国奖”的蓝犁小说《“右派”之子》(下2)

获“感动中国奖”的蓝犁小说《“右派”之子》(下2)

 

34.痴女夏秀丽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了床上。

   这是一间约十二平米的小房,雪白的百叶窗,淡黄色的墙。墙上一幅“天鹅湖”的水彩画和一幅电影《奥塞罗》的海报———两对恋人。床头柜上还有个小相框。呃——好面熟,我定神一看:夏秀丽!我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门开了,夏秀丽端着一碗牛奶进来了,看见我起床了,又喜又急地连声喊:“爸爸妈妈,醒了,他醒了!”

   不行,我得走。我想冲出去,夏秀丽端着牛奶守在门口,眼珠向上翻着。真想不到,她还有这点狠气。我正想钻过去了,不料她的父母都来了,我只好尴尬地退到床沿。

   “坐下吧,小蓝犁。”夏部长和颜悦色地拍着我的肩,轻轻地把我按下。

我惊喜地:“夏伯伯,您好、您好!”起身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我爸爸来看了你几遍,你都没醒。爸爸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真没想到秀丽是夏伯伯的女儿!夏秀丽在我昏睡时,也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父母。

回想起船过三峡情景,我和夏伯伯谈笑风生,夏秀丽和她妈妈也听的津津有味。

吃完饭后,我与夏伯伯谈的没完没了。

“丽丽,我们出去一会儿。”夏秀丽的妈妈边说边用眼示意,夏秀丽撒娇地做了一个怪相,将搭在胸前的辫子朝后一甩,出去了。

   “来,过来点。”夏伯伯点燃烟。

   在伯伯的追问下,我说出了姨父的病情。

   夏伯伯对我说:“你不要客气,我看这样吧,你再不要拉车了,每月就在我这儿借二十元,”他把“借”字咬得很重。

   我站了起来,轻声说了声“谢谢,我要自力更生”,就朝门口走去,不料竟把在门口偷听的夏秀丽撞倒在地。我急忙抓住她的手,拉起她,内疚地说了声“对不起”。可能是碰到了她的鼻子,她泪汪汪地望着我,又看看我刚抓过的她的手,她羞涩地笑了。

   

   我并没有听夏伯伯的话,每个星期天照常去拉车,只是多戴了顶帽子,而且帽沿压得很低。夏秀丽几次偷偷地把钱塞进我的书包,都被我退了回去,并警告她再别塞了,这样塞来塞去,弄不好又要引出风言风语来。

   没料到她说:“我才不怕这些风言风语!”

   “你不怕,我怕!”我扳起了脸。

   她在我面前,可能要比在她父母面前听话些。

 

   放寒假了。经学校同意 ,我留宿了。我每天上午学习,下午拉车,晚上啃课本。我最心疼的是拉车夺去了我部分备考复习时间,但要我去找夏伯伯,没这习惯!

   放假后的寝室,瓶瓶罐罐、破鞋烂袜随处可见,墙角已结满蛛网,空气混浊。这空荡荡的大房只我一人住,我把床移到房门边——好开、关灯。

   夜深人静,孤寂的我又打开了小英的来信,她说寒假短,学校又留了她做些公益之事,她不准备回川,并寄来了一张她在天安门前的留影。北京——是亿万人民,尤其是我们热血青年最向往的地方,是我们亲爱的祖国的心脏啊!小英,你真幸福!小英她穿着一件毛领短大衣,围巾包住头,缠着脖子,上面积了层薄雪。她照相,眼睛最鬼,老望着你,不管你站在哪里,几乎每张相片都这样。蓦地,一连串的镜头展现在我眼前:在花坛边,我们比着谁摘的“麦麦东”颗粒大;在小溪旁,我一刀一刀地给她割下根马鞭杆;在温泉游泳池,我们一起参加集训队,我潜入水下拉她的脚,她吓得怪叫;在登山我滑倒的时候,她拉住了我的手;在离开山城时,她依偎在我妈妈身旁;去年暑假,我们热烈地拥抱;至今还闻得到她少女的馨香,她的甜蜜的吻永远印在了我的双唇上。

   “咚咚咚”的跑步声由近而远。什么人?强盗?可不,趁学校放假,总有人自觉地来“清理财产”,像对于学生这样的“无产者”,他们也不放过。

寒假虽然只有十来天,我过得比较充实,既复习了功课,又筹集了学费及伙食费。可在开学的前一天,寝室房门被撬,我的二十元钱及毛衣等物被盗,连小英在天安门前的留影也不见了!我烦躁得嗵嗵嗵地击打着房门。这些可恶的落井下石者!

 

   新学期开始啦。教室里,女生一群群地、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男生蒙眼的,丢帽子的,疯疯打打的,五花八门。

   马老师在收学杂费,同学们各就各位,收敛起笑容。

   夏秀丽用肘碰碰我,轻声说:“有困难吗?”

   “没。”我头也没转一下。

   同学们排队交费的时候,我溜进寝室躲了起来。第二天早上,马老师说:“除了蓝犁一人,钱全部收齐??”我没听见他下面的话,我脸上发烧,连耳根子都是烫的,这么冷的天,汗珠却从我额上渗出。耳畔响起了同学门的窃窃私语:“小老板今儿个怎么啦?”“不交钱,害得全班都拿不到书!”

   “犁哥,”一旁的夏秀丽噙着泪水,“别难过,我……”

   我瞧了她一眼,又看看马老师。马老师似笑非笑地瞄着我,我总觉得他一直把我当成猎物。尽管他没拿枪,没提刀!

   我独自走出教室,朝校外跑去。“就你一个!”“害得全班都领不到书!”这声音在我耳边轰响。我双手蒙住耳朵,趔趔趄趄地在大街上奔跑,手指甲抠进头皮,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流下,粘乎乎地。我顾不了这些,继续跑着。躲,哪是个事?一时半刻,到哪儿筹?

 

   呼呼的北风,吹得高压线发出呜呜的颤抖的哀号,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像个疯狂的舞女,扭动着身躯;火车的吼叫声在这春寒的朔风中显得这样苍白,无力。街上连个赶路的人也没有。

   我敞开衣襟跑着,不时旋转着身子。我笑着,我哭着,我哭着大笑着,我笑着大哭着。“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笑着唱着,我哭着唱着,“命啦,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到处流浪……”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蹦还是在跑,只知道吞下了不少带咸味的热泪。突然,一个人拦腰把我抱住,失声痛哭。

   “谁?”我狂暴地吼道。

   “我,庆平!”庆平捧住我的脸又哭起来,身体猛烈地抽搐着。

    我从歇斯底里中清醒过来,默默地和他并肩走着 。

   “犁哥 ,你走了以后,夏秀丽全都说了……”

   “对谁说的?”

   “全班。”

   “看我不捶扁她!”我已是老羞成怒了。

   “你听我说!”这文静的庆平居然也发火了,“同学们没有谁看不起你,连我,都、都用过你的血汗钱呀!”庆平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我俩都站住了。庆平拉着我的手,继续说到:“不到十分钟,就凑齐了二十多元,连马老师也出了五元……”

   “他?”

   “是的。同学们有出三元、两元的,也有出几角几分的。”

   “把我当乞丐?”

   “犁哥——,”庆平哭述道,“班集体也是个家呀,这是个大家。你不是像哥哥一样,一直关心着我吗?今天,老师和同学们也像父母兄妹一样关心着你,就像你平时关心着大家一样。”

   这庆平真是能言善辩,竟说得我哑口无言。我紧紧地握着庆平的手。

   “蓝犁!庆平!”

   我俩转过头,只见夏秀丽敞开着短大衣,取下了围巾,气喘吁吁地。

   末班的电车风驰电掣般跑着。我们三人走着,谁也没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犁哥,你们慢走,我先去通知老师和同学们。”没等我回话,庆平早溜了。

   “庆平,回来!”我喊着,若在平常,他早站住了,可今天他??

   “犁哥,你哪儿去了?”

   “你怎么也喊‘犁哥’?”

   “他们都能喊,未必我还不能喊?我已经喊过一次,你没留意。”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学校、家里都不见人,上哪儿去了?”

   “没上哪儿。”

   “把别人都急死了!”夏秀丽嘟囔着,肩头碰了我一下,我想隔远点,又怕她生气,可叫别人看见,不说是一对恋人才怪!

   “把别人急死了,你还活着嘛。”我故意气气她。

   她转过脸来凝睇着我。在路灯下,那散乱的云鬓托着一张多么娇美、痴情的脸蛋啊。她的眼睛不算大,是单眼皮。她的眉毛细而长,眉宇间,总透出那么点高干独生千金的娇气与傲慢。

   “看什么?不认识?”她娇嗔地说。

    我没有应声,朝前走着。

   “以后的生活费,就用我的,我存了很多钱!”

   “不行。”

   “用我的,和用你的,有什么区别呢,将来还不……”

   天啦,我直楞楞盯着她。她也猛地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羞得用双手蒙住了脸。

   这是一个少女对少年的执着的追求,对爱的急不可待的渴望!若不是小英在我心中已筑起磐石般的堤坝,我想,我说不定经受不了这情海浪潮的冲击。

   

   星期天,我还是照常去拉我的车,听队友说,吴伯伯拉车时晕倒了,被后面的卡车压断了腿。我找队友问下了他的地址。这可怜的老头儿!

   车轮在转,脚下的路平坦,可我的路却怎么这样崎岖陡峭?

   拉了两趟,实在不想干了。我扒在桥栏杆上极目远眺。航标船牵着我的视线,带到水天茫茫处,那茫茫处的前方又是什么呢?我突然又想到了人真的会死,尽管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写的“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句名言我背得烂熟。再过个七、八、九十年,我就将不在这个世上,一种玄幻的空虚、一种无名的恐惧袭击着我,我仿佛被拳击对手击倒一般,我瘫软了。在广袤的天宇里,人是多么渺小,又是多么可怜啊!我羡慕起鸟兽虫鱼起来了,它们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它们好,就好在不自知、不自觉上,偏偏人是上天的宠儿 ,多个什么“思想”!……咦——我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正因为生命短促,我更应该珍视它,不虚度一生,要知道,祖国正期待着我们,妈妈、姨父姨妈、汪老师、小英正盼我成材,还有人随时都想看我的笑话呢!我拍拍脑袋,从瞀乱中清醒过来。

   “同志,不能老站在一个地方。”荷枪的士兵提醒着我。哦——我几乎忘了这条法令。

   呃,那不是姨父吗?那连走带跑,喘着粗气的不正是我的姨父吗?“姨——父——”我跑了前去。

   我把姨父紧紧搂着,他的心在怦怦跳动。我们脸贴着脸,久久地没说一句话。男儿眼泪不轻弹啊!

    姨父带我下了桥,要到街上给我买一套新衣服和一双球鞋。

   “姨父你别买,买了我也不穿。”

   “为什么?”

   “现在讲艰苦朴素,补丁越多,穿起来才越光荣。”

   “别听这一套,我都腻了!”

   “我还是不穿。我个儿和你差不多了,就把你的旧衣服给我??”

   “蓝犁,你说的什么话?你没听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吗?穿得像叫花子,叫好起来了吗?抓阶级斗争,也不是这么个抓法。农村也是的,一下这个队的干部烂掉了,一下那个村子变成了‘小台湾’。不说这些,我非买不可!”

   

35.白球鞋风波

 

    买的白球鞋是绝对不能穿的。现在讲艰苦朴素,批判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批判个人主义,我的出身又不好,要格外留心。可不是吗 ?连爱俏的夏秀丽也穿起了她妈妈的、颜色都快褪白的女军装。

    别人乒乓健儿都穿得白球鞋,怕什么!连穿双鞋子都这样,将来怎么个走路啊,不觉好笑!我又一番自嘲。

    如果说我的衣服、裤子引起的是一阵涟漪的话,那么,那双白球鞋却真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清晨我穿上白球鞋时,我左看看,右瞧瞧,觉得身子都轻了,人也精神多了。庆平的劝告我也付之一笑。谁知课间操时,几百双眼睛都盯住了我的白球鞋,各班同学议论纷纷,都无心做操,以至于领操的体育老师发出警告,下次再这样,全校重做。

   我站在操场中央,低下了头,真恨不得用手刨个洞钻进去。我这哪是在做操?简直像被公审,虽然我无罪。这世道真叫人无所适从!

   马老师对我的五元资助,都已使我悔恨自己对老师抱成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想到在课间操后的他的第三节政治课上,他又发难了:“蓝犁,你少丢人现眼好不好!我们这个班,是学校抓的个重点,是全校突出政治的典型,你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请问马老师,我错在什么地方?”我站了起来。

   “你又犟嘴!你错得多了:你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你想把我们班引向歧途!你的思想中,除了女人和金钱,你还有什么?”他头上青筋直暴。

   “马老师,你凭什么这样说人!”夏秀丽也站了起来。

   我压抑住自己,逼视着马老师:“如果要我选世界上最坏的老师,我投你一票。”

   “你,你,你这个‘右派’的儿子!你想钻进你姨父的家庭,摇身一变,变成革干子弟,我早就识破了你!你这个狗崽子!”

   “马老师,”我一声冷笑,“狗崽子骂哪个?”

   “狗崽子骂你!”他咆哮道。

   “哦——狗崽子在骂我。”

   “就是骂你!”

   我不吭声,同学们都“嗤嗤”笑出声来。

   像马老师这样的政治投机商和不学无术之徒,是听不懂人民的语言的!

   可笑,马老师搬来了黄书记,然而书记的一番话却又使马老师始料未及。

   “同学们,不要顶撞老师。你们有的意见是很好的。上次,李庆平同学写的《告黄书记》,局党委很重视,还表扬了我们学校培养出这样有思想、有胆识、有才干的学生……”

   全班同学热烈地鼓掌。

我瞟了一眼马老师,只见他局促不安地望着黄书记。

黄书记说:“这也是和你们马老师的培养分不开的。”

   教室又是一阵哄笑,一阵掌声。我想,若要谁单独嗤笑马老师,谁也没这胆子。人群,真有味,这是个表情达意的好场合。

 

36.典型吴康灵

 

   当然,星期天,我再用不着拉车了,不知怎么地,我老忘不了这些弃儿、孤老,尤其是那吴伯伯。

   我和两个队友终于找到了吴伯伯的住处。原先,我总认为他住在小洋房里,因为队友说过,他原来是个很有名气的工程师,还在国外喝了不少洋墨水。哪知道,这背街的房子,歪歪斜斜,被风化了的灌土墙,坑坑洼洼,不少的地方已没土,露出了破烂的砖头。幸亏有三根朽木撑着,多少给人一点安全感。一进屋,就看见了墙是刨花与水泥混制的,老鼠在墙角从容出入。

   “给我把扇子。”屋里传出吴伯伯有气无力的声音。我们正欲进门,又传来一个吼叫声。

   “你还怕热?你怎么不死呀,白吃饭的老混帐!”   

   我一听这声音,觉得太熟悉了,是吴康灵!是他!我伸头往里一瞧,正和康灵打个照面。

“你、你、你怎么敢这……”我转身便跑,也不知是我自己难堪、愤怒,还是怕康灵难堪。这康灵,说的话也太歹毒了!我也真为吴伯伯担心!

 

   文科班、理科班要分科备考了。我的文科成绩是学校拔尖的,这次毕业考试,更使我名噪一时。我一定要考上北大,与小英会合!

   “犁哥,我也报了文科。”教室里只有几个同学,夏秀丽悄悄地对我说。

   “你怎么报文科?你的数理化要比文史地强一点,报理工科,说不定你还有点希望。”

    夏秀丽瘪瘪嘴,泪水在眼眶里直转:“你就想甩掉我。”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

   “反正你是读名牌大学的,我考不考得上还成问题。”她说罢,背上书包,又把辫子朝后一甩,走了。

   对她,唉,我真是秀才遇到兵!

   

   一九六五年六月初的一张日报上,在第一版以显著的版面,报道了吴康灵同学长期以来与“右派”父亲划清界限,进行不调和的阶级斗争的典型事迹。

   在全校大会上,黄书记念道:“……他的‘摘帽右派’的父亲,死心踏地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与我们无产阶级,对吴康灵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在校党总支、班主任马老师长期的关怀、教育下,吴康灵同学彻底地背叛了他的家庭,坚定地站到了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他的父亲穷途末路,妄图以死来威胁,结果是自绝于人民……”

   轰地一声,我的头顶响了一个闷雷!我的心被强烈震撼着。没想到我同情的吴伯伯竟是一个用心险恶的阶级敌人!我怎么没看出这些呢?这正说明我阶级觉悟不高,敌我不分?我怎么总是难分辨是非曲直?我是得好好反省,转变阶级立场。真没想到平时我看不顺眼的吴康灵,在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中竟有如此气魄和胆识!对他,我当刮目相看呀。会后,我钦佩地走到他跟前。

   “康灵!”我握住他的手。

   然而,他的手在抖,他的眼圈是红的,在同学们的簇拥下,他强作笑颜,双眸中闪现出心虚与胆怯。这是怎么啦?我更迷惑了。

 

37.马老师尿湿长裤

 

“全市高三政治样板课”,由马老师在阶梯教室上。市教育局领导及各区老师纷纷就坐。我赶去上厕所,却见马老师尿了自己一裤子,急得在厕所里团团转,手里还抱着教科书。厕所里就咱俩。我也急得手足无措。

“我怎么有脸进教室?我怎么有脸进教室?”

有啦,我说:“我们俩换裤子。”

“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

马老师脱下贴在腿上的裤子换给我,一股恶心的臊气。

一进门,我便引起全教室人的轰笑。我有思想准备。细心的同学发现我们换了裤子,他们先觉得不怎么顺眼,仔细一观察,就看出来了。课,他讲得怎样,我不知道;我感到难受,难堪,但值得。

晚自习后,马老师找到我,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谢谢你,蓝犁!”

庆平在马老师背后朝我做怪相。

此后,连康灵也不敢打我的小报告了。

 

   几天后,马老师给每人写的毕业鉴定与同学们见面了。康灵的鉴定写得好,是我们意料之中的。这回,马老师不知是给我穿十几码的鞋子还是二十几码的鞋子?打开鉴定,我咬文嚼字地读道:“……多次被评为优秀团员,三好学生。希望你在又红又专的大道上前进。”

   写得多好哇,我心中的唯一的一块石头下地了。现在正大谈阶级斗争,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与谁斗?地、富、反、坏、右。我父亲虽已“摘帽”,但又戴上了顶无形的帽子 ——“摘帽右派”,这,在很多人眼里,摘帽不摘帽是一回事,不是报告里说得有,若不听话,摘了帽还可以重新戴上?我不晓得他们这些人知不知道这顶帽子的份量?它重,可以压平泰山;它大,可以覆盖四海!在这顶大帽下生活的“右派”和被株连的人,又何止千万?偏偏这千万人思维敏捷,才华横溢,不甘草草了此一生!他们仅仅渴望有一般人的升学的权利,就业的权利,入党的权利,报效祖国的权利,甚至是生的权利和死的权利!今天,好在我碰到了个面恶心善的马老师,这捏着热血青年命运的班主任。唉,没想到马老师的胸怀如此坦荡,他的思想如此富赡。平常,他对我声色俱厉——这是恨铁不成钢啊;在决定我前程的关键时刻,他默默地伸出温暖的手——这是于人为善啊!或许,换裤子也起到一点作用。我为我看人的浅薄而深深内疚!

   我内心的狂喜化为学习上的勇猛冲刺,果然,老天不负苦读人,高考考完后,我没发现各科考试中有任何一个大一点的错误。我心里很踏实,只等录取通知书了。

 

38.情坠东胡

 

   这个暑假我没回家,到校园图书馆当义务工,站好最后一班岗。每天,我开门迎接的第一个人总是夏秀丽。她总在找机会与我搭话,我则尽量避开她。

   “借书,蓝犁。”她又来了。

   “借什么书?”

   “你干吗老躲着我?”她泪花闪闪,手扒在柜台盯着我。这几天,她几乎每天都换件连衣裙,这一定是她突击买的,要不,我怎么没见过?

   “夏秀丽,”我轻轻说。

“我什么也不怕!”她大声说。

    我望着夏秀丽的这双痴情的眼,它,是多么固执和迷惘啊。

   “你究竟??还有二十来天就分手了!”她压低了嗓门,近乎哀求似地说。

   “我有了。”我诚挚地朝她点点头。

   “你骗人!你哄不了我。光写信那不是恋爱!你要上重点大学了,瞧不起我了。”

   又有几个同学转过脸望着我们。我从书架上取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对夏秀丽说:“没事,回家看看吧。”

   “借我看看吧。”旁边一个女同学说。

   “不行。”我看也没看眼说话的人。

   “她借行,我借朗个就不行?”

     重庆话!我回转身一看:“小英!是你!”我惊喜若狂,“好久到的?”

   “刚到。”

   夏秀丽上上下下把小英打量一番,又看了看她胸前“北京大学”的校徽,她自惭形秽,泪一下涌了上来,掉头就跑了。

    我向老师请了假,就陪小英游东湖去了。

   “她是谁?”小英敏感地问。

   “同班同学。”

   “她追你?”

   “追不上,因为有你和我并肩在跑。”

   “长跑中,你回头看了她几眼没有?”

   “看了……”

   “你们男孩子就是这样!”小英肚里的醋翻了上来了。

   “但只是同情,从未有过爱。”

   “真的?”

   “你怀疑我?”

    小英笑了。

 

    汽车里挤满了人,又热又闷。我俩贴在一起,这又是多么惬意啊。

   “考得好吗?”小英昂起她甜美的脸。

   “还可以。”

   “你准能考上北大。”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说。”

   “得了吧!”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前。

    我把嘴凑到她的耳边:“三伏天,不热?”

   她瞧了我一眼,一下就想起来了,娇羞地拧了我一下。是啊,谁忘得了船舱里的初吻和乘务员的俏皮话?

 

   好一个东湖!大湖连小湖,湖港交错。湖岸曲柳,婆娑起舞。其南岸,山峦溢秀,校舍兀立;东岸,丛林飞翠,疗养佳地;北岸,荻芦含碧,渔舍井然;西岸,亭台楼阁,园林花圃。听涛轩、行吟阁、长天楼……与湖水托起了湖光阁、六峰逶迤的磨山互为映衬,各富情趣。山容水貌,好不激荡胸怀!

   我俩朝湖心游去,没多久,喧闹的人群早被我们抛到身后。

   “这蓝天下只剩下你我了,”小英仰卧在翡翠般的湖面,“快说声‘我爱你’!”小英半开玩笑地说。

   “有你这样的姑娘吗?”我故意激激她。

   “咱们俩十几年的老感情了,你还怕羞!快说,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我就、我就把你按进水里!”

   “哈哈,真是班门弄斧。”

   “嗯——快说。”小英抓着我的手臂,撒娇地说。

   “好好,我说、我说,你爱我。”

   “不、不。”小英挽住了我的脖子。

   “ 好,我说,我爱你!”

我俩拥抱着,没几秒钟便沉下去了,但我们俩谁也不愿放手,在水中对望着,热吻着,等我们钻出水面时,都大笑起来。

   “多好的湖光山色!”小英感叹道。

   “每当我投入湖中,就像投入到故乡的怀抱,投入到母亲的怀抱,投入到你的怀抱。”

   “犁,”小英激动地说,“等我从重庆回来,我们一块儿进京。”

    我点点头。

 

39.第2次失学

  

   离发录取通知书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一天,我清完了图书,正在摆桌椅,马老师找来了。

   我们在林荫道上走着,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对他,总有一点防范。

   “蓝犁,你是市里的优秀团员、三好学生,更应该做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如果考上了,好好去读书;如果没考上,就应该高高兴兴地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我知道。”

   “知道就好,响鼓不用重棰。”

   马老师走后,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不是说了两种情况吗?其中不是有“考上了好好去读书”吗?这不正是鉴定上所写的,“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吗?问题是,上届学生会主席及好几个尖子,因出身不好都未被录取。我的心跳又加剧了。要是汪老师仍当我们的班主任多好,她可不像马老师这样对我!唉,从初中到高中,我和马老师干了几仗,他真的有那么大的肚量?唉,我也是真不会做人,看别人吴康灵,逢年过节,进贡烧香,如今抬得多高!他上大学绝对不成问题。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天,我心里的弦却越绷越紧:怎么搞的,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早已发出了,怎么没有我的!

   “犁哥,犁哥——”夏秀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我考取了,我考取了工学院!”她把录取通知书递到我手上,可不,三类学校的通知书都发出来了,我更加惶惑了。

   “你考上北大了?”夏秀丽胆怯地低下头。

   我目光凝滞了,我的思维也凝滞了。

   夏秀丽睁着一双惊愕的大眼:“不可能??嗯——别着急,再等等,总不至于连师范学院也考不上。”

   我望着她,她的眉梢挂着焦虑,我看也隐隐透出几丝欣喜。

   不可能,绝不可能!汪老师不是说我在革命干部家庭中受到良好教育吗?马老师给我写的鉴定,连吴康灵也觉得跟他写的差不多好!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我年年评为三好生,优秀团员,一心一意跟党走,我敢说,我的表现,比有些讲吃、讲喝、讲玩的工农兵子弟要好得多,何况还是“重在表现”!学习上更不应该成问题,考场发挥很正常。是不是填写录取通知书的同志工作上有疏忽?是不是邮递员把通知书夹进了刊物里?是不是……我给夏秀丽打了个招呼,又跑进传达室……

   一连几天,我和庆平都围着传达室转,一看到平时几乎不读书的同学,欣喜若狂地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心里像是被刀搅似的。妈妈、姨父姨妈、小英,他们正盼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呢!上不了北大算了,未必最后一个志愿的师范院校也取不了!

   “康灵,”我见他走进校门,“你取了哪个学校?”我不无嫉妒地问道。

   他耷拉着脑袋。

   “不会的,康灵,报上都说了,你是出身不好的青年的榜样,你早已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你是……”

   “得啦!”他愤怒地攥紧双拳,“我是马老师向上爬的牺牲品!我爸爸又是我向上爬的牺牲品!是我逼死了我的父亲啊,哇……”他大哭起来,双手抓着头发,猛地一扯,扯下两把头发!他双手蒙住了脸,泪水顺着发丝滴下。

   我劝不了康灵的,他是用爸爸的生命作的赌注!太惨重了!这时,我突然记起庆平给我说的悄悄话:要随时提防马老师,他虽然出身不好,但为了自身的利益,下起恶耙来,比谁都毒!但表面上,他还是显得率直、热情、真诚。

 

40.十字路口

 

   叮铃铃,叮铃铃。邮递员来了,庆平也真会赶时间。

   我和十几个同学的通知书全来了。从这些名字上我分析出,他们不是成绩特差,就是出身不好的。我颤抖着,浑身颤抖着打开了信封。这是一张比鹅毛还轻的小纸条,却决定了多少立志报效祖国的德才兼备的好青年的命运。纸条上的“未被录取通知”,像十八架教练机在我脑门轰鸣,我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铅色的浓云——尽管烈日当空!我跌跌撞撞地朝校外走去,庆平赶上来扶住我,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我是知道自己考不取的,偏科太严重了。犁哥,你,实在太,太冤了!”庆平啜泣着,牵着我爬上蛇山顶。

   他把我带到浓荫下,我们瘫开了四肢。

   我爬了起来,脱下了短袖衬衣和背心,赤裸着上身,躺在伏天毒辣辣的太阳下。尖石、枯根灼刺着我,烈日炙烤着我。“天啦,你把我焚烧了吧!你把我肢解了吧!我是弃儿,我一生如果都被不公正地看待,我何苦弥留天地之间?妈妈——姨父——小英——”我翻身趴在地上恸哭,分不清脸上哪些是泪,哪些是汗!

   “他妈的,老子成绩差,总比夏秀丽强,这哪是他妈的考儿子,这明明是在考老子呀……”孤儿庆平也哭了起来。

   我们并排躺着,白花花的太阳用火舌舔着我们的躯体,我们想用这自然力的摧残来自虐,以减轻我们内心的苦痛!

   头晕目眩,神志恍惚,我眼前朦胧出现了嘉陵江上的纤夫,这一队古铜色的强者,在石壁古栈道上,在沱湾乱石中,有节奏地迈着任何力量都不可搅乱的步伐,高唱着川江号子挺进着、挺进着……

   一股强大的洪流冲击着我,一掬故乡的清泉清醒了我,不能,不能躺下!缙云山给了我一副钢骨,嘉陵江给了我一腔柔情。我的血肉之躯懂得爱!自强不息是我的立身之本!

   “庆平,起来,”我边穿背心边喊他,“我们不能自暴自弃,祖国和人民期待着我们,我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们不仅要上大学,还会有一个光灿灿的前途!”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并拉起了他。

   “我可没有这个信心。”庆平沮丧地看了我一眼。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走,走出自己的路来!”

 

   路,总在每个人脚下。命运给予人的赏赐却不是均等的,要么,你得到命运之神的恩宠;要么,你战胜命运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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