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嘉宾

乔十光（中国现代漆艺的开拓者和漆画创始人之一，被誉为中国漆画之父）

张温帙（广州美术学院建筑与环境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海归艺术家）

第一次欣赏漆画的人常常感叹地说，漆画一定要看原作。的确，人们很容易分辨棉、麻、丝、毛的各自美感，但从印刷品、从照片上却绝对看不到漆画的妙处。丰富多彩的材料，千变万化的技法，赋予了漆画神出鬼没的魔力。而这种神秘，就来源于材料与工艺的特性。深沉的大漆，灿烂的金银，一遍又一遍地髹涂，一遍又一遍地打磨，使漆画产生了一种特有的斑驳迷离的神秘感。

这一从中国古老的传统里发展出来的新画种，20多岁，风华正茂。但乔十光告诉羊城晚报记者：“当代漆画的尴尬，在于作品没有出路。”这个月初，乔老师一幅26平方尺的漆画以138万元成交，也成为自漆画进入拍场以来的首幅过百万元作品。

乔十光作品《苏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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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古老传统里发展出来的新画种

羊城晚报：中国的漆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距今已有7000多年的历史。但出土的都是漆器，似乎没有见过漆画？

乔十光：中国的现代漆画是在传统漆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但中国的漆画出现时间很短，绝对是一个新画种。我最开始接触漆画是在1957年，在故宫举行的一次越南美展上，潘继安一幅磨漆画《西北的黄昏》，那片金灿灿的天空，深深地吸引了我。1961年毕业创作的时候，我的一幅《边疆小景》画稿，底子用了金色，张仃老师看后说，很像漆画。这两个就是我学习漆画的诱因。

张温帙：那个时候，越南磨漆画冲出了工艺美术的范畴，以一个独立画种的面貌出现，对中国美术界有很大的冲击。我的老师蔡克振，同样是从那时候开始走上漆画道路的。那次越南美展，让大家发现漆作为一种创作语言竟然可以如此多姿，不但轰动了当时的美术界，还惊动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认为，漆画作为一门发源于中国的传统艺术，决不能在中国失传，于是派遣数位留学生到越南学习现代漆画艺术，蔡老师便是其中之一，也是能够坚持在越南学成归国的少数学生之一。

后来蔡老师在广州美术学院组建漆画专业，又当了十多年的中国美术家协会漆画艺委会主任，一辈子都致力于中国漆画的教育和推广。人们常说中国漆画分南北两个体系，北系以乔十光老师为代表，学习的是福建由日本传来的风格，而南系以蔡克振老师为代表，学习的是越南传来的包括法国在内的欧陆风格。

乔十光：但要说中国现代漆画的出现，还要从1984年第六届全国美展的时候算起。在此之前，1964年第三届全国美展的时候，出现过中国第一张漆画，是盐厂工人王和举创作的。后来第五届全国美展的时候也有漆画入选。但直到第六届全国美展，漆画才第一次以一个独立画种的姿态与观众见面，有了自己独立的展区，引起了绘画界与工艺美术界人士的注目。所以这么算起来，中国的漆画也就20多年的历史，绝对是一个新画种。

乔十光作品《徽州民居—宏村月塘》（26平方尺），月初拍卖成交价138万元，成为自漆画进入拍场以来的首幅过百万元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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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漆的材料美来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

羊城晚报：我听很多第一次欣赏漆画的人常常感叹地说，漆画一定要看原作。的确，丰富多彩的材料，千变万化的技法，这些都不是看照片能够看得出来的。但与国画、油画等相比，漆画的创作流程太繁复了，要涂漆、绘制，还要打磨、推光，一幅作品的创作周期非常长，刚入行的时候还要被漆“咬”。虽然任何艺术创造都需要从事创作的人付出心血和劳力，但和漆打交道，用漆来作画，则要付出更多。

乔十光：漆的艺术效果让我最着迷，绘画是视觉艺术，漆画最能印证这句话。而且漆画能够运用到很多材料，这些材料又有很多不同的尝试。比如说蛋壳，因为白漆遇到空气马上氧化成棕色，所以要在漆画里面表现白，就要用到蛋壳。经过这几十年的研究，我现在可以将蛋壳的效果发挥到极致了。你看蛋壳贴疏点、贴密点，效果很不一样；正贴、反贴不一样；沾蛋壳的底漆还可以用各种不同的颜料；蛋壳打磨或不打磨；磨多点或磨少点；磨透或不磨透，效果都非常不一样，可以有非常多的尝试。漆画就是用漆的材料美来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当代艺术。

张温帙：我喜欢漆画则是受中国楚汉漆文化的影响，漆文化已有7000多年的历史。你看楚汉文化留下来的漆器，至今还黑得非常深沉典雅，红得非常高贵内敛。我现在艺术创作主要使用的三种材料：陶瓷、天然漆、铜铸，都是可以使作品长久保存的材料。而且天然漆这种材料是东方艺术所独有的传统媒材，是很东方的一种语言。

羊城晚报：现在漆画中什么材料运用得比较多？

乔十光：漆肯定是漆画的主要材料，我坚持用的是天然漆，又叫大漆、土漆。

其次是颜料，大漆对颜料很挑剔，矿物颜料中只有性能比较稳定的汞和钛适宜入漆，因此朱是漆器常用的色彩。大漆有很重的红褐色，和钛白调在一起，只能出现奶白色。漆画常用的颜料还有酞青绿、立索尔红等。它们是透明色，罩在金银或彩漆上有着美妙的效果，和钛白调在一起可以出现各种覆盖力的色彩。

金、银、铝也是漆画的重要材料，有时单独使用，有时和漆、色调在一起，出现各种金光银辉的美丽色彩。

羊城晚报：现在一些拍卖行上拍漆画，会根据原料的不同将漆画分为两种，一种使用的原料是大漆，另外一种是腰果漆，两者有什么不同？

乔十光：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像钻石和玻璃一样。大漆是天然漆，它耐腐蚀，不易燃，不怕潮，还有一定的硬度，耐打磨，有美丽柔和的光泽。但大漆的干燥要在一定的温度和湿度条件下才能顺利进行（温度要求在20-30摄氏度，湿度要求在70-90度），以前在北京，要建专门的阴房，地上要常年洒水保持湿度。有时遇上大风天气，漆一个月都干不了。而腰果漆是合成漆，干燥不受温湿条件的限制。大漆干燥后硬度很高，耐打磨，防酸、防热、防潮，而腰果漆的保存期没有大漆那么长，时间久了画面就会干裂。现在大漆和腰果漆的价格相差十几二十倍，一斤大漆现在大概是200元左右，腰果漆只要几块钱。

张温帙：化学漆很脆，不耐打磨，作品没法做得细，线条出不来。但我觉得其实不用分什么大漆、桐油、腰果漆那么复杂，材料只是一种媒介。只要一个大概念，低碳环保，对人体无害就可以了，所以在国外我的漆画是叫“natural lacquer paintings”（天然漆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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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器是工艺品，漆画是纯艺术

羊城晚报：由于漆画脱胎于漆器，人们往往容易把漆画和漆器混为一谈，又由于漆画的工艺制作性强，人们又容易把漆画和工艺美术连在一起。在漆画独立化的进程中，是否经常会遇到漆画是艺术品还是工艺品的质疑？

乔十光：漆画脱胎于漆器，但两者有着根本的区别。漆器是作为装饰的实用艺术，漆画则是作为欣赏的纯艺术。传统漆器以实用为主要目的，其图案装饰要依附于漆器，受实用功能的制约，不是独立的审美对象。而现代漆画以欣赏为目的，它是社会的精神产品，不受实用功能的制约，是独立的审美对象。

漆画首先是画，然后才是漆；首先是艺术，其次才是技术；首先是思想内涵，其次才是外观形式。丰富的思想内涵是漆画艺术独立的重要条件。中国的现代漆画，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自由地表达了作者的感情，无论是人生哲理或是风土人情，无论是山水花鸟或是图案装饰，无论是装饰还是写实，无论是抽象还是具象，它可以包容具有不同艺术特长和见解的追求者，远远超出了传统漆器程式化的图案装饰或工艺化的山水花鸟那种陈陈相因的局限，从内容到形式，都鲜明地表达了作品的时代特色，大大拓展了漆艺的内涵。

所以要成为一个漆画家，必须具备两个基础条件：第一是绘画，第二才是具备一定的工艺水平，以漆彩作漆画和以油彩作油画，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漆只是一种创作的媒介。漆画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必须各方面的素质都达到了，才能自如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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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温帙作品《圣书·铜2》

张温帙作品《圣书·银7》

张温帙作品《圣书·金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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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报：张老师，您是美国苏富比的宠儿，能够获得这家世界最古老拍卖行的青睐，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他们喜欢您的漆画，是因为漆画的东方魅力吗？还是漆画这种艺术性和工艺性相结合的画种，很对外国人的喜好？

张温帙：美国人喜欢我的作品不只是因为漆，而是我在使用过程中的当代转换，漆画跟油画其实一样，只不过运用的材料不同而已。美国人眼里其实没有东西方文化对立的概念，他们崇尚创新，什么都要“something new”，作品有个性，没见过的就喜欢。所以我的作品在苏富比是被列入当代艺术范畴。

但我也觉得，不能拿材料来界定一个艺术家，什么漆画家，油画家、国画家，版画家，都太狭窄了。一些人问我，你一会制陶一会做漆画，还做雕塑，你到底想干吗？因为我受毕加索的影响特别深，我觉得像他那样拿起什么材料都能运用到艺术创作中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只有了解所有的材料，你才能找到恰到好处的媒介来演绎你的艺术思想。这样艺术家的面就会广，眼界才开阔，想象力才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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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画的尴尬：作品没有出路

羊城晚报：漆画在中国只有20多年的历史，进入到市场的时间就更晚了。据我的了解，广州市有一家拍卖行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持续地推漆画，甚至不惜砸钱运到香港办展览，但市场培育了这么久，效果却很一般。最近乔老师一幅26平方尺的漆画以138万元成交，也成为自漆画进入拍场以来的首幅过百万元作品。但在中国画、油画等领域，跟乔老师同等地位的艺术家，目前很多人的作品价格已经过千万元。漆画目前最困难的是什么？

乔十光：漆画目前的尴尬是：市场关注度不够，作品没有出路，销售困难。这么多年来，漆画作品的价格涨幅都不大，整个漆画市场处于低谷。因为漆画的创作周期很长，成本又高，但卖得这么便宜，有时本都不保，很多人索性就不卖画了，因此漆画其实一直没有真正进入市场。但话说回来，现在一些所谓的漆画家，画都没画好，他们的作品只有工艺性，所以我还是要呼吁漆画家回归到艺术上来。

长远来看，作为纯艺术的中国漆画，未来必然会得到更加长足的发展。因为中国漆艺源远流长，条件得天独厚。漆画本身就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还有许多潜能尚待开发。它为画家提供了一个自由驰骋、各显神通的宽阔天地。而且漆画艺术语言的独特性所构筑的装饰风、静穆美和神秘感，将为漆画在中国和国际文化竞争中获得应有的地位。

羊城晚报：就像乔老师所说，目前很多漆画家正苦于作品没有出路。但张老师您是个特例，跟苏富比合作不到一年，作品价格就上涨了近一倍，他们的市场推广有没有在中国可以借鉴的模式？

张温帙：苏富比是世界最古老的拍卖行，他们不会专门为某个艺术家做推广，但他们集团内的市场部会发现、培养艺术家。比如苏富比对我的支持，首先就是帮我设计一条市场推广的道路。他们的理念是，艺术家一定要不断地开展览，规模不用大，但一年一定要有几次展览，小雨点，频率高，时机成熟了，再来场大雨，不断让社会，让藏家记住你。

其次，他们对我的作品定价提供参考意见。艺术家只关注创作，哪里知道作品应该卖多少钱。他们负责为我的作品定价，而且是全球统一定价。好像我跟美国两家画廊签了约，当中就规定了我的作品在全球不能低于某个价格，如果我自己卖低了，我是要赔款的。因为如果在中国卖得很便宜的话，藏家就会跑到中国来买，他们代理的画就卖不出去了。

第三，苏富比有着自己庞大、稳定的藏家队伍。他们会向收藏家推介什么时候、在哪里有展览，告诉收藏家他们认为这个艺术家有潜力。他们只提供收藏意见，买不买，由收藏家自己做决定。这些收藏家也非常信赖苏富比，他们经常都会听从苏富比的意见，在价值洼地买入一些潜力作品。等很多收藏家拥有我的作品以后，时机成熟了，就不是我自己送作品去拍卖，而是藏家送拍。

最后这一点，在中国没有什么可借鉴的，因为中国的收藏家和美国的收藏家很不一样，美国的收藏家圈子很小，大家彼此认识，今天这张画你多少钱买回来大家都知道，过几年应该以多少钱转手卖出去，大家心里也都很透明。所以艺术品的流通，基本上都是在专业的收藏圈子里，交易非常真实透明，这样的市场非常成熟稳定，对艺术家的发现和培养也更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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