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公元1555—1636年),字思白,号玄宰,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精鉴赏,富收藏,书、画成就为明代后期大家。《明史·文苑传》载:当时,董其昌书法集古之大成,“六体”和“八法”在他手中无所不精,“名闻国外,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同时以善书名者,临邑邢同、顺天米万锺、晋江张瑞图,时人谓‘邢张米董’,然三人者不逮其昌甚远。”到了清代,康熙、乾隆两位皇帝都以董书为宗法,倍加推崇偏爱。康熙皇帝把董其昌的书法常列于座右,晨夕观赏,赞曰:“华亭董其昌书法,天姿迥异,高秀圆润之致。结构字体皆源于晋人,能得其运腕之法,转运处古劲藏锋,似拙实巧,雄奇峭拔,草书纵横排宕有致。”这使董书风靡一时,满朝皆学董书,一时追逐功名的士子,以董书为求仕的捷径。当然,董其昌的书法,对后来的书坛影响也是颇为巨大的。王文治《论书绝句》称董其昌书法为“书家神品”,谢肇称其“合作之笔,往往前无古人”。周之士称其“出乎苏,入呼米,而风采姿神,飘飘欲仙”。董其昌被列入中国历史上十大书法家排名榜: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黄庭坚、怀素、苏轼、文征明、褚遂良、欧阳询、董其昌。董其昌《临怀素草书〈千字文〉手卷》,绢本,通长15米,内文幅宽0.295米,长12.25米,书写之精妙,尺幅之硕大,为现存董其昌草书之大观。晚清书法大家翁同龢在手卷跋语中,作了极高评价:“董公此书,正如天女散花,神龙戏海,最后题字又谨严超秀,奇迹也!”
董其昌对于书法艺术,有一个渐悟并且一生苦习不倦的过程,而对前人书法的勤奋临习,则是他艺术水平迅速提高的一个根本。董其昌早年书法水平并不高,在他的《画禅室随笔》中记述:十七岁时(隆庆五年,1577年)参加会考试于邑,邑守(松江知府)衷贞吉在批阅考卷时,本可因董其昌的文才而将他名列第一,但嫌其考卷上的字写得太差,遂将第一黜为第二,同时将考卷上字写得较好的董其昌堂侄董源正拔为第一。这件事对董其昌刺激极大,自此研习书法,发奋临池,几十年如一日习书,初师颜真卿《多宝塔》,钟繇《宣示表》、《力命表》。三十四岁时(万历十六年,1588年),与大收藏家项元汴相识,得以“尽发项太学子京所藏晋唐墨迹”眼界大开,艺术审美水平迅速提高。
尤其对于草书的研习,更是到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程度,特别是对于千字文草书的临写,董其昌在其《容台集》中说:“文待诏每旦必书千文一卷。余此卷先后七年,纸成堆,墨成臼,无望矣,书道安得进乎!”所以,董其昌此《临怀素草书<千字文>手卷》,把张旭、怀素草书的精髓融为一体,自成一家,体势连绵,风华自足,一气贯注,“凿混沌而独创者”!
关于此手卷书写的年代,因为作者没有注明,所以后人说法不一。我认为虽然董其昌在该手卷上没有注明书写年代,但从手卷的迎首左下角钤“知制诰日讲官”印章判定,应该是崇祯六年(1633年)以后。因为董其昌崇祯六年任皇长子讲官、太子太保、从一品官衔之后,方有“知制诰日讲官”印章。同时,手卷跋语中还提到:“荆州刺史孙正甫自上计归,以秦碑怀素《千文》见贻,因临此本。”由此来看,“上计”是指地方官到京师向主管部门汇报工作的地方,也就是董其昌再次复出为崇祯四年(1631年),出任礼部部尚书(正二品),兼翰林学士掌詹事府的时期。此任职两年后,即崇祯六年董其昌擢任太子太保。可是,董其昌擢任太子太保的同年,他又向皇帝请辞,被崇祯皇帝“特准致仕驰驿归里”,离开了京师。由此推断,董其昌第二次复出在京任太子太保和在京的最后一年是同一年,所以书写此手卷的时间应该是崇祯六年,即公元1633年董其昌七十八岁所书。
手卷迎手题大字:“字中禅”,小字书:“醉素千文深得逃禅之意,余漫参之,若无印可之者。董其昌。”钤“知制诰日讲官”“董其昌印”。
明朝万历年间以后,禅风浸盛,士大夫中间逐渐形成一股逃禅之风,以无端空虚禅悦,自悦于心,当时的士大夫没有不谈禅的,董其昌亦在其中。此种风气的深层原因是明末社会政治、经济腐朽糜烂的反映。逃禅的方式也很多,诸如:创寺修庙,施田立碑,接纳高僧,谈禅说理,披剃空山,著书立说。董其昌在怀素草书千字文中,悟出了“禅意”。
当然也可以说逃禅是一种智慧,董其昌当时可称得上逃禅高手,并且在逃禅中得到利益和实惠。譬如,万历年间,朝中关系复杂,东林党人与宦官魏忠贤之间的斗争非常激烈,政治风波频起。董其昌却以对政治的异常敏锐的感觉,用逃禅的智慧,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坚决辞职归乡,以书法、绘画为事,巧妙地躲避职场的风浪,待到风浪过后,再买回官职。特别是崇祯四年,董其昌被召回京,出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崇祯六年又任太子太保,担任皇长子朱常洛的讲官,走上了他政治生涯的顶峰,使其声名如日中天。可是,就在这年的六月,董其昌却发现在内阁中的两个好友,一个是担任首辅的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周延儒被罢官,另一个是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郑以伟死在任上。他马上就以耄耋之年、疾病缠身为由,连续上疏五次求退,崇祯皇帝“特准致仕驰驿归里”,安全地告老归乡了。回乡后,工书法,精绘画,论禅事,博收藏,悠哉几年,“丙子(1636年)仲冬,忽痰作,不三而逝”,终年八十二岁,赠“太子太傅”,谥“文敏”。董其昌夫人曹氏曾笑称:“公少无宦情,老无媚骨,鸣犊见殒,倦马先还,知几其神乎。家居八载,幸免逆魏网罗。”
董其昌的书法,以行草书造诣最高,但他最得意的则是其小楷,这也是对他当初写字太差的最大补偿。凡董其昌的书画作品以小楷作跋者,皆为董其昌得意之作。此手卷的正文卷首,董其昌先用小楷题“临唐怀素千文”六字。在卷后的跋文,董其昌又以小楷书写长跋:“荆州刺史孙正甫自上计归,以秦碑怀素《千文》见贻,因临此本。素书虽称颠,实不逾法;虽称瘦,实不露骨。如《圣母碑》,亦唐时所刻,犹存此意。《自叙帖》稍有出入,前人疑信半矣。张长史《千文》《潭帖》刻八十余字,有龙蛇飞动之势,正可与素师《千文》并参。自二王行草外,独此自标胜会,所谓凿混沌而独创者。董其昌书。”钤“太史氏”“董其昌印”。首尾两次以小楷作题跋,可见董其昌对于此手卷的重视与满意的程度,长跋小楷又被翁同和赞为“超秀”。
手卷的正文,董其昌先以草书写“千字文,敕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韵”,下为正文草书《千字文》。
过去教育,人们把《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一起,构成我国人民最基础的启蒙读物。这“三、百、千”,对文人来说,最受重视的还是《千字文》,书法史上的众多书法大家,诸如: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钟繇、智永、张旭、怀素、孙过庭、赵佶、米芾、朱熹、赵孟頫、文征明、邓石如、赵之谦、于右任等等,都曾经以楷书、草书、魏碑、篆书、榜书等书体,书写过《千字文》,给后人留下书法瑰宝。
《千字文》编著者是周兴嗣。南朝梁武帝为了教育他的子辈学习书法,在四十八年(535年),责令殷铁石在王羲之写的碑文中,拓下不重复的一千个字,供皇子们临摹书法。但是,由于这一千个字每个字都是孤立的,互不联系,不好记忆。梁武帝就召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敕曰:“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周兴嗣用一个晚上,硬是把一千个孤立的字,编辑成四字一句,四句一组,两组一韵,前后贯通,互不重复,朗朗上口,行文流畅,气势磅礴,辞藻华丽,适于儿童诵读的《千字文》。周兴嗣也为此一夜累得须发皆白。《千字文》内容丰富,以儒学理论为纲,穿插天文、地理、历史、农工、园艺、饮食起居、修身养性等方面的知识,成为中国教育史上最成功的启蒙教材,所以有打油诗“学童三五并排坐,天地玄黄喊一年”之说。
董其昌本人亦非常喜欢《千字文》,甚至把《千字文》谙熟于胸,“融化于血液中”,指导自己的行动,董其昌为项圣谟题写的《行书四言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件《行书四言联》,纸本,纵94厘米,横17.5厘米,上联为“群居闭口”,下联为“独坐防心”,题款“为孔璋兄书,其昌。”(注:此楹联著录于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楹联法书精品选集》第017页),孔璋即项圣谟(1597-1658年),为著名书画收藏家项元汴之孙。前文提到董其昌年轻学习书法时期,曾与项元汴相识,并遍览项氏收藏的书画,受益匪浅。世事轮回,董其昌晚年又与项元汴之孙项圣谟成了忘年好友。董其昌年长项圣谟42岁,将其一生最宝贵的经验,用楹联的方式传授给项圣谟。联语虽然出自《增广贤文·治家篇》“群居守口,独坐防心”(仅差一闭字),但与《千字文》“易輶攸畏,属耳垣墙”的意思完全是一样的,都是在提醒人说话时,最怕旁若无人,毫无禁忌,祸从口出,要留心隔着墙壁有人在贴耳偷听,即便是自己独处时也不要有无益的妄想。这都反映了董其昌的处世哲学,也是他逃禅的宝贵经验。
董其昌《临怀素草书〈千字文〉手卷》是一件流传有序的作品。己亥,清道光十九年(1819年),翁同和兄长翁玉甫在湘中任职时得到此卷,送给了翁同和,翁同和珍藏26年,在同治四年(1865年),作跋:“董公此书,正如天女散花,神龙戏海,最后题字,又谨严超秀,奇迹!先兄玉甫于湘中得之,特以畀予,藏筪中廿有六年矣,冬夜展观,不胜感慨。乙丑十月廿八日,翁同和记。”钤“虞山翁同和印”(白文)、“紫芝白龟之室”(白文)
民国时期被傅筑夫收藏,傅筑夫(1902—1985),河北永宁人,1921年考入辅仁大学,曾留学英国伦敦大学,先后曾在鲁迅指导下研究神话传说,并在河北、安徽、中央、南开、人民等大学任教,精鉴赏,喜收藏,尤喜中国古代书画收藏,钤“筑夫鉴赏”、“傅氏双桂轩珍藏”二印。“文革”时期,康生(1898-1975)曾经藏鉴,钤“求是斋珍藏印”。
改革开放以后,文物艺术品拍卖市场乍起,被李秋林收藏。李秋林(1954年—),浙江绍兴人,寓居北京,精鉴赏,喜中国古代书画收藏,与中国书画鉴赏家徐邦达、启功、刘九庵、章津才、秦公等诸先生过往甚密,曾携此卷向以上诸先生请教,得到诸先生肯定,钤“秋林收藏”(阳文)、“丰硕堂鉴藏”(阳文)。
此手卷经萧燕翼先生、许忠陵先生、章津才先生、刘光启先生看后,一致鉴定为董其昌作品真迹珍品,现收藏于京博艺术博物馆。目前,董其昌《临怀素草书〈千字文〉手卷》一书,作为京博艺术博物馆艺术品丛书,已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