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王之鏻(本书代序)
王世征/文
月前,之鏻先生给我看了他即将刊行的《行书千字文》墨稿,希望我写写自己的看法。翻看这些精美的字迹,面对这位年逾古稀的老朋友,这位书艺高卓却少为人知的老书家,不禁感慨良多,有话要说。
两大国粹的交融
我最初知道之鏻其人,是因为看戏。大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次看北京京剧团的演出,字幕一打出来,上面漂亮的墨迹便深深地吸引了我。那分明是“二王”正脉,典雅蕴藉,一笔不苟,神似沈尹默。于是只顾看字,竟误了看戏。此后我更爱看该团的演出,既为看戏,也为看字,至于字幕的书写者,直到“文革”后一次书法展上看到相同的字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并有了交往。
想来由看戏知道、认识他的当大有人在,最突出的要算社会名流冒舒湮前辈。他也是偶然在看戏时发现字幕的书法“精美绝伦”,后通过打听、接触,竟与之鏻成了忘年的好友,他曾以“寂寞孤芳”为题,在报上称赞之鏻“气质儒雅,端庄敦厚”,评其字“不仅写沈尹默几可乱真,而且学王羲之也惟妙惟肖”。还与陈迩冬、吴祖光等好友“唏嘘感喟”,以为之鏻身怀绝艺,“竟落得书写字幕。。。。。。几近于糟蹋人材”云云。
之鏻在高中就因为一心读书,成绩优异,被定为“白专”典型,遭到批判;后又因身体不好,大学中途退学;更由于有“海外关系”,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只是一个偶然的机缘,凭一手好字,以临时工身份到北京京剧团抄写字幕,以为生计。自1965年起至1997年退休,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其间他一人负责三个分团字幕的书写,一写就是一整齣唱词。据他粗算,这三十年大致写了近千齣戏。写字幕在剧团上是辅助性工作,地位、待遇低下,当年的坎坷、艰辛可想而知。
这当然是之鏻个人的不幸。然而事情也有另外的一面:他遒美醇正的字迹不但解说了京剧博大精深的内涵,还使观众受到了书法美的熏陶。试想这三十多年间,剧团三个分团的无数次演出,有多少观众就有多少其书法的欣赏者。对他来说,这不啻是一项以字幕为形式、历史久远、观众难以计数的个人书法展。而且对于北京京剧团这个全国顶级的艺术团体来说,其演出本该配以高层次的字幕书写,即以书法美诠释传统戏曲之美。——台上是马谭张裘诸位大师的唱念做表,美轮美奂;两边字幕是帖学高手的铁画银钩,赏心悦目。两大国粹相映生辉,观众在剧场里得到丰富的审美享受,这岂不是一段艺林佳话!如此说来,之鏻遭际的不幸却成全了京剧艺术之幸、万千观众之幸。其实,好的书作不就是为了更好地记录语言,并向人民大众流播美感的么?因而之鏻在感慨平生多艰的同时,大可以感到慰藉了。
帖学大师后继有人
之鏻幼承父训,六岁学书,初临柳字与“大王”楷书,行书学文征明,后师承沈尹默,并潜心“二王”。他对沈书情有独钟,十分崇拜。只是沈先生远在上海,他只好偶尔观摩沈先生展览上的真迹(如57年的“时人书法展”),更多的是悉心临习其书帖,同时向当时京城名家杜襄、郑诵先、虞愚、吴玉如、启功诸位先生多方请益。关于他师承沈尹默,沈鹏先生曾在文章中做过精到的解读:“我以为王之鏻的崇拜沈尹默不仅仅在沈书风格本身,还在沈尹默于深刻的保守中对书法深刻的执着。爱好以至于崇拜何种风格,是个人的个性、学养、经历、气质等等使然,从沈书中王之鏻找了自己相对应的内在素质。”(《执着的探索》)这段话不仅认定之鏻对沈尹默从书法风格到书学观念全面认同,并进而指出,其根本原因在于两人在“内在素质”上的一致性,这是很深刻的。而我认为,之鏻与沈尹默所以契合的“内在素质”,就在于“文人书家”与“文人书法”
中国书法从魏晋这个艺术自觉的阶段开始,就成了文人的专利,文人书家成为从事书法的主体,文人书法成为书法流派的正宗,而这正是两千年来中国书法的基本传统。做为文人书家,主要体现为独立的人格、富赡的学养以及卓异的情操,而文人书法,在艺术形态上的主要标志则是“书卷气”。所谓“书卷气”,即指读书人温文尔雅的书法风尚,正如黄庭坚所说:“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沈尹默是近代书法史上公认的帖学大师,同时也是最具典型意义的文人书法的代表。他以其大学者、诗人的气质、学养、才情以及非常的功力,铸就了他儒雅醇正、圆熟秀润的风格,大雅而清新,端庄而流丽,“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而之鏻几十年来矢志师承沈书,同时注重自身修为,淡泊名利,高自期许,不随流俗;又兼通晓文史,博闻强记;且勤于临池,功力深湛,致其书风典雅、秀丽、纯净、静穆,实得沈氏三昧。启功先生曾说:“王之鏻学沈尹默学得最好。”之鏻也凭一手好字,在全国乃至国际书法大赛上屡获大奖,并有多幅书作作为“国礼”赠送给金咏三、卢泰愚、蒋纬国等海内外政要。
当代的书法可以说是虚浮的繁荣,其根本性的危机在于真正文人书家的缺失与文人书法的衰微。从这个背景下审视之鏻对沈书的承传,可知其价值的可贵。自然,之鏻的水平、地位和影响无法与沈尹默相比。如果说沈先生在当时碑风大炽的形态下,高擎帖学大旗,使“二王”正脉、文人书法一线单传,不至断裂的话,那么当下之鏻寂寞的存在,至少可以说“立此存照”,昭告世人、文人书法不绝如缕,尚未灭绝,还有人在坚守着。
殉道者的精神理念
从当代书坛几大流派共存的大势看,之鏻无疑属于纯传统派,这从他一贯坚持的书学精神理念看得更清楚。
“书法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门类,历经近现代几次重大文化断裂及多种因素的外向逼迫和制约,在表面繁荣下潜藏着危机,其主要症结是书坛整体文化素质的严重失落,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由于种种原因,当前文化领域出现失衡、断裂。。。。。。中青年爱好者应坚守精神岗位,不妨坚持‘深刻的保守’,警惕已出现的由反传统走向反文化的倾向,要有‘天下皆吾敌而不改其度’的心理准备。”(见《当代中国2014年第7旗•访著名书法家王之鏻》)
这两段话突出体现了之鏻对传统的虔敬和对艺术的执着,很显然也是承袭了沈尹默的书学观念,亦如沈鹏先生指出的“王之鏻崇拜的。。。。。。还在于沈尹默于深刻的保守中对书法深刻的执着。”——作为主张回归“二王”的帖学大师,沈尹默艺术实践的保守色彩是浓重的,这主要是表现在继承多于创造,入古重于出新上。
关于纯传统派的“保守”,我以为自有其道理在,不能简单地否定。书法一事,无非“继承”与“创新”两大端,前者当然是后者的基础和前提,后者亦必然是前者的生机和出路。两者虽然均不可或缺,然而并不能完全等量齐观,因为传统(指其中好的部分)是艺术的生命所在,抛开传统,所谓的“创造”、“创新”即是胡作妄为,并将导致这门艺术的毁灭;而缺少创造、创新,艺术虽不能发展,而传统犹在。对于两者的关系,国画大师黄宾虹说过一段很经典的话:“舍置理法,必邻于妄;拘守理法,又近乎迂;宁迂毋妄。”说的就是继承更重于创造的道理。
难得的是,之鏻竟直言不讳地宣示自己的“保守”,并大有深意地冠以“深刻”的名目,我以为其学术勇气与理念的特异是值得钦佩而深思的。
之鏻“深刻保守”的提出,是有很强的针对性的,这就是他着重提到的令人忧虑的文化背景与书坛现状,即由“近现代几次重大的文化断裂”导致今日书坛“在表面繁荣下潜藏着危机,其主要症结是整体文化素质的严重失落。”应该说,他对当下书坛的问题及其根源的评估是符合实际、一针见血的。他特别提出:“警惕已出现的由反传统走向反文化的倾向。”这一提示尤为深刻。优秀的传统是民族文化的集中体现,回想“文革”那场浩劫,不正是通过破坏从古至今的优秀传统来毁灭民族文化的么?即如当前书坛的种种弊端,焉知不是那场“文革”的后遗症?思及此,不能不敬重纯传统派维护传统的苦心及其传承传统的使命感。
具体到“深刻的保守”的内涵,我的理解,其一,“保守”而要求“深刻”,自然不是一般意义的保守,不是抱残守缺,也不是全面因袭,而是承传其中的精华,即其中对现在具有积极意义的成份。其二,更是针对当前人多势重的浅薄的“创新”者,一句话,提倡“深刻的保守”以抵制“浅薄的创新”,我以为这正是“深刻的保守”本来的深意。
“天下皆吾敌而不改其度。”这是对一切离经叛道者的不屑,也是对自己认定的纯传统主张的一种殉道精神。萧娴先生说:“没有殉于艺术的操守,艺术断无成就。”吴冠中先生说:“真正的艺术是要有殉道精神的。”我为之鏻击节!
2014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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