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旧忆

于友善

时常想起昔日的南山坡——也就在美术楼南面、现今蜗居着音乐厅的那片方位。不算很高，约莫三、四十米。东起校门口，西连图书馆（亦即如今的舞蹈学院）。坡上长满了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杂树，枝杪散漫，窈窕盎然，林子里栖息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鸟雀，长得好看，叫得好听；偶尔还有小松鼠窜来窜去。

读本科和念硕士的那些时光，我都是在美术系二楼朝南的画室里度过的。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气候，不同的时辰，带着不同的心境，从窗口望着屏风般的山坡，有着不同的景象。

冬日的清晨，赶到教室里早自修，对着《张迁碑》撇来捺去。不知不觉间第一缕阳光投进窗内，禁不住扭头望望山坡。只见穿过坡顶枯杪枝桠的树梢缓缓漫射的阳光，一丝丝弥散开来；随着微风拂掠，逆光眺去，那原先由枝杈分割成条状的炫目刺眼的光束遂变为此隐彼现、忽亮忽灭的耀点焰斑；不知是风吹树动的缘故还是因着目移心动，那些犹如火焰的斑点不停地闪烁跳动，带着橘色刺芒，直透微凉的心田，旋即漾起阵阵暖融融的涟漪，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境况……而坡腰以下，被薄薄的淡雾缭绕着，微青泛紫。就着窗棂瞅去，恰似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墨画上泼了一汪清水，渐晕渐化，迷蒙依稀。临近寒假，粉雪霏霏，附着于枝头干杈，形成纵横斜错粗细长短的白色条柱，在铁灰的天色衬托下，煞是晶莹。

三、四月里，伴随着不知是发自泥土还是青草那特有的芬芳，整座山坡通体翠嫩，不忍触摸。若论春夏秋冬哪个季节最迷人动心，一时很难说得上，但我特喜欢四季交替更换的时节，尤其是夹揉着萧瑟与温润的冬春更迭过度这段。各种草木枝头桠梢探出的嫩叶新芽，一天一个样：先是由点串成线，继而由线铺成面，整坡的色调没几天由灰褐转为亮绿；连拂面而来的熏风都是清香的。这些视觉、嗅觉、触觉汇聚而成的清新气息直让人身心舒展通透。再看坡北临麓沿着行道的那几株樱花像是约好似的，一夜之间，齐刷刷绽开。粉粉的，白里晕着淡胭脂，若用“娇艳欲滴”来形容不免俗气，但又的确确娇艳欲滴；无甚香味儿，却烂漫得天真，明丽得大方。遇着雨天，映衬在湿漉漉、幽黢黢的坡体下，一簇簇明晃晃的樱瓣分外扎眼，以至于忍不住有意地在树下多绕上两个来回。奇怪的是，同样是樱花，植在公园里和长在校园里，感觉就是不一样。一如置身苏州木渎铺天盖地的香雪海与赏晤南塘水坞寂寥孤穆的疏影横斜，兴味意趣迥然霄壤。无锡鼋头渚长春桥两端，沿堤排满了樱花，高大、密集。逢值花盛，让人直觉着热闹、兴奋；而黄瓜园里那七、八株不高不大的樱花，不由得让你生出一丝惬意、一丝亲切。

夏季里自不必说，一色的绿。看不见坡体，看不见枝干；坡头坡脚，满是由各种形状的绿叶密密麻麻的遮蒙着。有厚实圆浑的，有轻盈俏薄的，有鸡心鱼翅状的，有鸭蹼鹅掌形的，有锯齿边的，有血管茎的；覆叠掩蔽，葱郁葳蕤，茸茸的，柔柔的，就好似这整座山坡本不是实心的，中间无土无石，全然由葱翠松软的嫩叶簇拥堆积而成。有时在想，假如哪一天这蓬松婆娑的绿绒篷幔里冒出个奇仙灵异来，毫不足怪。晴天看去，有点像卢梭的画作，雨天望着仿佛平山郁夫的兴味，而傍晚日沉时分则透着李唐笔意。奇特的是，这一片有橄榄绿、豆绿、石绿、草绿、粉绿、深绿、墨绿镶嵌交织的翠幛，不但阻隔了校园外马路上车来人往的喧嚣和柴油汽油味儿，更有一种吸热散凉的天然功效。每每打外头回校临坡而行，很明显地感到清爽阴凉了许多——还真不仅仅是心理作用。

到了秋天，满坡的树叶半留半去、间褐间黄，枝条或曲或直、亦疏亦密。树的姿态不像夏日里被叶子裹蔽得严严实实而嫌臃肿，也不似冬天裸露得赤条精光而过于招摇，宛若欲露还遮的女人体态，恰如其分的好看；而其间偶尔点缀上一些胭脂或朱砂色的枫叶，更是平添几分滋润妩媚，入画。萧风吹来，沙沙作响。那声音一点也不讨厌，爽心悦耳。与平地上树林发出的声响不同，不是持续平缓的那种。因着坡势的起伏凹凸，风头时强时弱，声音自然也是时高时低、时闷时亮，跟外出写生时住在山林野壑中听到的一样。

要说最勾魂摄魄的莫过于夜色降临时分，在泛着铅灰色天幕的衬托下，整个山坡呈一片平整均匀的黛墨，犹如整面平板，边缘线由于树杪的参差错落而略显柔和虚迷。这里没了树叶的红绿黄紫，也没了天色的蓝白橘玫，简简单单——黑灰两块。有意思的是，人们对着丰富而具体的景物，思维和意念往往容易为明确而具象的景色（如晚霞、雨柳、秋塘、雪梅等等）所诱导或框定。揣着不一样的心绪情愫，置身于不一样的景色物象，自然生出抑或加剧原本就不一样的某种特定的情绪。而面对朦胧约略的景象，思绪反倒纷杂而难以捉摸。似乎眼前看到的越是简洁平实，就越是能激发纷繁复杂的想像，那隐隐的情绪触须也格外地脆弱和敏感。不经意间从林梢后悄然浮出一弯秀气的新月，很难说是你在看她还是她在看你，相对无语……静静地凝视这简约单纯如水印版画似的图景，恍恍然不由得沉入一种飘忽迷幻的境地，这番境况既能勾起心底里沉淀久远或甜或涩的旧忆，又能熨平不期然泛起而难以名状的心绪。此时从隔壁油画教室飘来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磁带转至“第三乐章”那段，顷刻间简直什么也甭想干了，撂下画笔，阖上卷册，闭眼，发呆……

那天，校园里轰然闯来几架脏兮兮的掘土机，喷着黑烟吐着浊气，嚎着嚷着围绕这座比黄瓜园的历史还长久的南山坡蛮横贪婪地连土带树的撕啃吞噬，那阵势就像国家地理杂志摄像镜头下的群狮围攻牛羚一般——没多久，音乐厅立起来了，南山坡没有了。

为什么当初不曾爬上去转转呢？有点后悔。

2003年于黄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