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骏(以下简称骏):当前,大写意名家和名作很少,您认为产生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什么?
吴悦石(以下简称吴):当前这个局面的形成有其历史原因。在同光宣以后,大写意逐渐领导潮流。尤其吴昌硕一出,就几乎奠定了大写意花鸟画领导画坛的大趋势。因此从民国到文革前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学画画是富花鸟、穷山水。大写意的精神风度,自此在国内风靡起来。因此这一百年间大写意占据画坛领导地位是不争的事实。到现在大写意绘画名家和作品很少了,是因为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对大写意绘画就不重视,艺术学院的教育也不以之为要求,而要求按照主题去创作,是为政治服务的。从这开始奠定了大写意衰萎的基础,从大的方面遏制了大写意的发展,成为大写意发展最难逾越的一个障碍。 大写意后来还不错,是因为民国以来,齐白石、陈半丁等一批画家把民国以来的大写意带过来了,由于他们的地位和艺术成就,这样一直到文革,全是大写意占上风。文革时能画大写意的画家全去世了,就剩李苦禅活着。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因此文革后第一个出现的就是李家山水,风靡天下,当时很多人都学李家山水。李可染出现以后,他一个人不能撑起整个天下,那时南边出了陆俨少,西边出了何海霞,这三人把山水画一下撑起来了,因此文革后山水画占了上风。花鸟画虽然有苦禅先生支撑,但苦禅先生很快去世了,大写意花鸟画开始走下坡路。 山水画到了一定发展阶段,因为有一定的局限性,1985年以后,人物画开始出现。李小山提出中国画到穷途末路之后,中国画开始西化,开始制作,开始寻求表现肌理等等,这样又走入歧途了。到现在开始大家才又重新认识传统中国画应该怎么画,但是一直没有突破。大写意中国画能有现在的成绩,是因为这些人绵延了中国五千年文化的基调,每个人都在继承和创新的过程中不懈努力,才能保持现在的局面,这实属不易。我们也不用着急,给以时日,大写意绘画肯定会有所发展。现在绘画的创作空间非常大,没有政治的约束,所以大写意绘画的发展是必然的,而且会发展很快。
骏:大写意人物画,常被人称为一挥而就,省时、省力。时间长了容易流于一种油滑,对此您有何看法?
吴:这是大众的一种浅见,其实大写意绘画无论从精神。形式或传承来看,它都有一个悠久的历程。大家都知道一个典故“解衣盘礴”,《庄子?田子方》载:“昔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受揖砥笔和墨,在外着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同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宋元君说这才是真画者,这就是大写意的精神。绵延下来,一直到唐代,比如说“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这个气势绝对不是纤细的,绝对不是没有豪气的人能做到的,像“真宰上诉天应泣”,能够感动成这样,诗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不是一般的东西能打动他的,一定是笔下非常生动的。元气淋漓就是大写意。所以大写意的一脉相承,是中华民族最早有的,而且中华民族也是最早出现的抽象,只是当时没有用这两个字把他标志出来。
确实绘画中也存在信笔涂鸦的现象。文革后江湖上书画之道盛行,大家都来写字画画,自古以来就这样,不足为奇,有滥竽充数的人也没关系,给他一点空间让大家在过程中来识别。所以少一点议论,多一点宽容,多一点时间,让大家逐步在共同迈进的过程中来识别一些东西,是真是假,是金是沙,自然就显现出来了。 大写意的一挥而就是千锤百炼后的一挥,绝对不是“朝执笔,暮已自夸”,917赵孟頫那时……那个时代就有这样的人。现在也有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奇怪的。孙过庭说“古今同弊”,意思是古今毛病流俗都是一样的。因此这没关系,大写意是简约的集大成者,这要求一个画家在历练过程中要达到简约的极至。达不到简约的极至,做不到以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就不是真正的大写意画家。真正的大写意应该是“翰不虚动,下笔有由”,要落笔生根,每笔都有用,不是那么简单的。为什么学大写意的人少,因为难。
骏:您的绘画不局限在一家一派之内,而是在兼收并蓄的同时跳出来,形成了自己的面貌,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吴:这是过奖我了。这是每一位画家都在不懈追求的一个目标。每一位画家都在孜孜不倦的学习各家各派的妙道之处。但是能不能和它相通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邓石如刻了一方图章叫“意与古会”,即意念与古人相通,说明他达到了一定的境界。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学形、学法都是下乘,最重要的是要达到“意与古会”,心神与之相通。如果这没学到,只学到形式上的东西,即使能把所学的东西全融到你的画里也不怎么样。得其形式为下,得其心法为上。写生也是这样,所有的名家看山水都是心记,没有笔记的。即使笔记,记的都是记一些最有特点的东西。山川形式只要默默感受,真正的感受到了回去画出来才有神。所以中国书画要求的东西比涂抹形骸的东西要求要高深一些。很多人很在意画速写,画了很多速写,但画还是画不好,因为他把山川形式作为一个追求的方向。这不是画家要的,画家要的是把所有东西融化以后变成自己的面貌。这是非常难做到的,也是书画家要毕生追求的东西。有的画家究其一生也不一定能追求得到。
骏:从您的作品可以看到您的绘画是建立在中华民族文化背景的基础上的,有出处、有文化容量,在笔墨中又能融入自己的一些感受。您怎么看国画的继承和创新?
吴:如果一个学中国画的人不读书,不通晓中国上下的东西,对传统文化没有透彻的理解,怎么能知道它妙在哪里?怎么知道它应该怎么继承,继承的是什么?传承的不是形式,传承的是承革之变。每一个有识之士都在改革,在继承之后才能改革。潘天寿在《听天阁画谈随笔》里说:名家必通承革之变。通的前提是继承,必须要理解传统的精髓,继承之后才能得、才能变。易经里就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国人不是保守的,不论什么时代都在改革都在前进,只是在形式上不同或者剧烈程度不同而已。 大写意是很高明的东西,是一种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东西。而现在很多东西弄的不伦不类,唯恐你看不懂,这种东西是害人的。这样做,也有一部分人喜欢,但是,不要以为人人都是阿斗。过去说读书,掩卷后,不停叹息,是因为里面回味无穷,要含蓄,要有滋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必须有回味,要给读者留下想象回味的空间,让他去发挥。艺术也一样,就像现在很多东西言必尽,苍白到拿观众当阿斗。现在很多领域都拿人当阿斗,因为缺少各个领域的领军人物。现在很多青年学子不辨东西,资讯很多,他不能分辨,除障法差。中国人做学问,导师教学生学国学,首先就是除障法,读书首先要破障。因为中国人说话很委婉,有的说很久都没说到正题上,因此导师首先要教会学生怎么看书,尤其是以前的典籍。有时很感慨好多青年很有才,也很上进,就是不得其门而入,一下荒废了很多年,等他明白都成半百老翁了。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件事说清楚的。而且他要有基础来接受你,如果知识结构没到那个层次上,你点拨他也不明白,只能叹息而已。
骏:废画三千,是对大写意作品而言。大写意水墨人物画的难度、苦累,无需言表。您的大写意作品以气势和意境见长,能谈谈您在这方面的感受吗?
吴:“废画三千”有两个意义,词面上的意思是废了很多画,传统的说法叫九易其稿,是说反复锤炼。大写意有一句话叫“翰不虚动,下笔有由”,告诉你画之前用多少水,蘸多少墨,按在纸上力度多大,出来什么效果心里要非常有数。这说明中国画需要反复锤炼的是笔墨。因为同样一个构图可以反复画,这是中国画的一个特性。不像西画,一个构图从搜集素材,到确定主题,到构图,到完成,笔记能写一本书。大写意画家需要锤炼人生,锤炼对笔墨的表现,每一个人的每一笔都不一样,所谓“废画三千”的过程也是画家的思想、人生。笔墨历练的过程。 大写意中国画不能丢了书卷气、士夫气,还要有豪气、有丈夫气。如果做得好点还要有纵横气。画就要有张力,要给人以感染力,这是不容易做到的。我不喜欢画里出现卑缩的现象,有人以为那就是小市民,把人物画的非常萎缩。我觉得即使用于自娱也要有精神境界,自娱也不是画低级的、非常颓废的东西。画是留给后人看的,虽然不能名垂丹青,不能像大型巨幅作品那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作用,但是起码应该是健康的,健康的基础是要有骨气的。
骏:您亦山水、亦花鸟、亦人物,多画种的齐头并进对您的绘画艺术的精进有没有影响?能谈谈您的创作经历吗?
吴:我八岁开始学画,十岁时拜王铸九先生为师。王铸九先生是齐白石先生的学生,当时画的很好。然后王先生介绍郭风惠先生教我写字,后来跟董老学山水。开始从花鸟画入手。宋元的山水画我能画的纤毫不差。现在我画工笔也可以画的很细。文革以后我开始画人物画,因为觉得 人物画更方便表达自己的心情。中国画坛的名家太少,一般的画家太多,能传世的画家必须要达到一定的境界,要有学识和历练,还要有胆识和才气。陆放翁说功夫在诗外,绘画首先要有气象,然后在里面寻法度。气象不恢宏,没达到那个境界,其他更不用说了。
骏:您在绘画上的追求是什么?
吴:我追求的绘画,是在传统绘画思想的指引中又不负时代的希翼。首先要继承,在继承的基础上要有变革的勇气,推陈出新,跟上时代的节拍,又不失传统的韵味。我希望在不背离传统,恪守传统的精神基础上,力争拿出自己的好的东西。
骏:中国画首先是建立在传统文化基础上的绘画,“谈艺不谈技”是一种高层的绘画交流,面对当今中国画坛大多只“谈技不谈艺”,对这种状况您有什么感想?
吴:我认为不要标榜,不要被词句的堆砌所迷惑。画家第一要有定性,要能静。没有定性不能静,就没有真知灼见,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要随着流俗转,那样扰乱的是自己,是没有意义的。最有意义的是读好书、写好字、画好画,要拿出东西来。不要在这上面计较,一定要看到众口一辞:“好”,就行了。人家不会说您是技好还是艺好,“好”是全面的,艺和技舍一都不成,都是不可缺少的。
骏:现在过于火热的书画市场,书画价格的疯涨,是否只是一时的泡沫?
吴:目前是历史上最热闹的时候,是历史上书画最贵的时期,也是最没有画家的时期。对这样的现象要有量,要能够容纳这个时代,闹只是一瞬,人亡政息,不要大惊小怪,历史上都是这样。一定要有通达的历史观,要容纳所有的东西,因为你没有力量去告诉别人怎么去分别良莠。如果分出良莠就成众矢之的了。历史是公正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良莠自然会显现出来。
骏:您作为资深鉴赏家和收藏家,鉴赏和收藏对您的绘画及人生有哪些影响?
吴:鉴定和收藏也是画家的必修课,不鉴藏就不知道一件东西好在哪里,为什么好,它反映出的内涵是什么。从这里你可以理解到每一件物都有它的物情、物理、物趣、物态,你要能分辨这些东西,能体味它,它能影响你,你的精神才能和它相通,你能很愉悦地享受这些东西,从它得到温养,这才叫鉴藏。在这个过程中要求鉴别出它为什么好,这需要在过程中逐步培养欣赏水平,这也是通过历练得来的。收藏也是改变一个画家气质的途径,是一个画家的案头功课之一。玩赏需要静、需要一个人细细品味。如果没有心情去做这个事,其他就没必要谈了。
骏:现在收藏界实际很多人不懂画,不靠眼睛而考耳朵去收藏,作为一个知名的书画家、鉴定家,您对广大藏家有什么忠告?
吴:不是现在才靠耳朵去收藏,自古就是这样。黄永玉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苏州有个评弹高手叫王胡,留着胡子。他的评弹很叫座,很多人都去听他的评弹。另外有个张胡、李胡,他们想:我们不比王胡差,为什么没有人听我们的?一天他们请王胡吃饭,趁王胡喝醉时把王胡胡子剃了。王胡不知道,还是上台表演,刚上台就被观众轰了下来。观众说他不是王胡,因为王胡有胡子。这个故事说明没有主见的人很多。有的收藏家不懂画,周边的朋友会有人跟他讲故事,这样的现象很多。呼吁也没有用,他不信你。这也管不了,随他去吧。
骏:作为美中收藏家协会名誉顾问,您认为是否有可行的方法来规范现在混乱的书画市场?
吴:国外收藏家都有自己的经纪人,中国没有,中国的收藏家不会给自己的经纪人百分之十。而国外是有规矩的,收藏家要付百分之十的佣金。因为没有规矩,所以现在没有办法来规范书画市场,所有人说的方法理论上对,但没有办法实行,最后当它成为一个健康的机制就好了,如画廊制、经纪人制,现在国内的画廊也不成熟。
骏:在国外待了这么久,您的绘画有没有受到西画的影响?
吴:我的画表面看传统的东西很浓,但是不旧。西方带给我们创造性,这是我们一定要学习的。中国画家要想在中国文化中开辟出一小片天地是非常难的。尤其中国文化跟西方文化不同,你今天学西画,也许两年后成为一个大画家。西画需要感觉和表现,不需要文化的积淀。中国的绘画需要融会贯通。中国的传统文化很深厚,因此每一个学中国文化的人要想有所成,首先得通,通就很难。学习西方艺术可以开拓眼界,增加一点阅历,这样出笔和做人做事都不拘礼,这样才有格调,才能奠定能不能画成的台阶。学习国画要有主见,要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你有可能追求不到,但是绝不要随波逐流
骏:您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吴:随遇而安,恬淡自适,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来沉淀。明年我准备专心创作,出几本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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