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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参军入朝漫记--马兆仁

2011-04-15 12:27:26          

  五人参军入朝漫记

  1950年底51年初,全国掀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时值美干班学习结业分配工作,学校接解放军总政治部要求派美术工作人员参军入朝,做部队文化宣传工作。学校决定派我们五人——孙见光、雷正民、高宗英、卢维城和我入朝。徐悲鸿院长于欧美同学会为我们参军入朝饯行,艾中信、罗工柳等几位教授作陪,徐院长鼓励我们做好部队工作。

  五人2月12日到总政治部主任罗荣桓办公室,领取入朝护照、记者证,推选雷正民同志为组长,13日在沈阳军区后勤部领取棉军装,14日晚天黑后,于安东(现丹东)火车站乘志愿军部队运送军火、物资军列货车过鸭绿江桥进入朝鲜。

  今天当拿起笔想记述50多年前,经历的那段岁月时,最先想到的是那些英勇战斗,为国为民,牺牲在朝鲜土地上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干部、战士们,他们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自己的家乡、城镇、父母亲人,有自己的工作、事业和理想,但他(她)们没有回来,永久地长眠在异国土地上了。今天我们不能不默默地在心里向他(她)们致敬,深深地怀念他(她)们。他(她)们是真正的英雄。

  一、寻找所在部队机关,初历战争烟火

  沈阳军区给我们开的护照(介绍信)是经由五个后勤分部(也叫兵站)一站一站搭乘各种车辆,使我们能到达志愿军政治部(以下简称“志政”)。那时志政代号“大田”部,军列进入朝鲜后,没有灯光,在黑暗中运行,为的是不让敌机发现。列车走的很慢,有时运行在刚修好的路轨上,有时运行在隐没在浅河滩水下轨道上,昏暗的月光下,有时看到白天或前几天被敌机打毁的军列倾倒在覆线铁轨上。夜深,两边山成大黑剪影,我们五人坐在粮包空当里,看不见几十节车皮前的火车头,只看见冒出的黑烟,从头顶或旁边飘过去。那夜很静、很黑,车头也不发出通常鸣气笛声,只听见下面车轮经过铁轨衔接处发出的“咯噔、咯噔”声。后半夜两、三点天空由远及近传来敌机螺旋桨马达声,我们军列停下了。前进方向右边山顶有两三发信号弹发出亮光,那是敌特向美机发信号,美机马达声越来越大、越近,抬头向夜空看时,美机(可能是侦查机)大机翼、机身黑影在我们头顶上“隆隆”地飞过去,没有发现我们军列。天亮前列车到达一我军物资集散地,我们下车寻找后勤第几分部,下车后,见前面几十节车皮向站台上卸下的物资、粮包,远远望去,像成堆,成山的白米粒,数百辆卡车在装运。

  离开车站,趁天没亮,找到一处朝鲜民房,无人、无灯,五人各自找一块能睡觉的地方,打开背包补睡一夜没睡的觉。醒来时天已大亮,才发现这几小时的觉我是躺在一口退了毛的粉红冻猪旁边睡的,因夜间进房间时,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自己睡在了冻猪旁边。

  白天五人步行翻过一小山岗,见小松林间散乱丢弃的朝鲜人民军肩章一大片,是人民军撤退时部分部队溃散、解体丢下的。

  晚上走到一小城镇(忘记名字了),询问一家居民,可不可以在他家住宿休息,还好,那中年男主人热情接待了我们。当时高宗英亦或卢维城患感冒,主人拿出大厚棉被给他盖上,给我们弄了吃的,还拿出留声机放唱片,不过那留声机是坏的,男主人用手指按着唱盘转才发出音乐声。早晨外面传来防空警报,我们与那家人一起下到他们的防空壕防空。

 

  次日天晚,我们在公路上搭乘我军某分部卡车,寻找下一个分部,深夜卡车开进一山沟,那里是该分部一个分散在山沟、山脚下的仓库。弹药箱、各种军需物资、粮包码成堆,用树枝伪装起来,这样白天敌机若打着一堆,其它大部分分散物资垛不至烧毁。这卡车在一垛物资旁停下,黑暗中车下数人把物资(可能是服装包)向车上装。期间车右槽梆下一军人,边装车边向我们车上人搭话:“你们从什么单位来的?”黑暗中完全看不清车下说话的人什么样子,我们有人回答:“是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来的。”那人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情绪兴奋起来,他像遇见家乡伙伴一样,说:“我是北京文化部来的。”车上车下虽只搭讪一两句话,但双方都从心里翻腾起一种激动,祖国各界的人们都参加到这战争中来了,共同为战争的胜利。艰苦奋斗的战友之情流过我们心田,大家都意识到,我们进入了正义的事业,并被这股精神力量所鼓舞,装好车,匆匆开上公路,此后再没见过那位“文化部来的”志愿军战友。

  车过平壤市区,一片瓦砾,见不到一栋完好房屋,只有一些家庭或小商店木制方烟筒,孤零零,分散地站立着,那是因为敌机轰炸时,只要没直接炸到它,它们垂直向下的重力震动,反而使它们能保持着直立状态。

  忘记是入朝第几天,我们步行在公路上,见前面路边山脚下一队坐着休息的美军战俘,是由我军二、三持枪战士,押送去后方战俘营。我走过去与我军战士打过招呼后,叫一个美俘过来,让他站着,我也站着画了他速写头像,并让他在画上签上名字。我们是2月14日入朝,此时前方战事正在打第四次战役,有攻坚,有防守,这批美俘大约二、三十人,可能是四次战役中俘获的。

  大概一星期后,联络到第五分部,分部干部在一自然岩洞中,岩洞内高大,宽敞,他们燃起一火堆取暖,雷正民同志拿出介绍信给负责同志看后,安排我们在岩洞口外一地下防空壕休息,睡觉,并给我们弄来米饭和鱼罐头吃,孙见光同志见鱼罐头不太新鲜,没吃,我和高、卢、雷吃了一些。

  这分部已知“大田部”的大致位置,次日天黑后让我们搭车向朝鲜中部铁原、金化、平康三角平原进发,天亮前到达铁原附近,我们下了军车,而军车继续前行完成它们的运输任务。我们走进公路旁民房村落,寻找白天睡觉地方。靠公路近的民房门口和墙上贴有中文写的警示性标语“传染病”“危险!”后来知道实际不是真有传染病,而是不欢迎志愿军借住他们的房子。我们只好向离公路远些的村子找休息的地方,进到另一村子,一农户欢迎我们在那里休息,这天我们在村子的防空洞内,还真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吃了一顿饭。

  既已知道“大田部”就在铁原附近,雷正民同志考虑五人一起行动不如三、两人先去寻找,待找到单位后,来接在这里等待的人,于是决定雷正民、孙见光和我三人担负寻找任务,高宗英、卢维城同志在这老乡家等待。

 

  三人到了铁原遇敌机空袭,忙跑进路边一朝鲜人的防空洞,洞很窄小,两名朝鲜人和我们三人全都进入防空洞里,大家挤在防空洞紧里头,人挨人,头也抬不起来,呼吸困难,有要窒息和被活埋的感觉。好在十来分钟后敌机走了,我们出了防空洞,继续按五分部说的方向、位置寻找“大田”部。

  天黑后于铁原一隐蔽火车头的铁路隧道口,向我军一人问清了“大田”部位于距铁原市区十多里山区军隅里。是夜,我们走进山里,经过一些山村,翻越一座小山岗,下山坡时,黑暗中,山沟里深草丛中趴着的我军哨兵,突然向我们喊“口令!”我们赶紧说“找大田部”,那战士从草丛中站起,把我们领到一朝鲜农民小草房门口,喊声“报告”,木条小门开了,出来一位30多岁干部,看了我们的护照(介绍信),把我们领到屋里,小草房内四周泥墙上,从屋顶到墙脚,垂挂满了朝鲜作战地图,上面标识着敌我两方战线态势,密密麻麻的小旗。后来知道,那小草房是志愿军司令部一个作战指挥机构之一。那干部立即打电话通知了政治部宣传部,并告诉我们到另一山沟找到了志愿军政治部宣传部。

  志政宣传部长李唯一同志,也是在一朝鲜农民小草房里接待了我们,他告诉我们,我们的任务是画战斗英雄、工作模范连环画。报到安顿下来后,宣传部派车把高宗英、卢维城同志接过来,五人经过十多天寻找,终于到达所在工作机关单位。

  二、下部队,识我军强大。

  到所在单位没几天,机关转移,先乘拉背包的卡车,后来就徒步行军,队伍夜间行军,日间在农家住宿。中途在一山坳休息、住宿,宣传部协理员做第五次战役动员讲话,宣传部调来新华社摄影记者李基禄同志,结合我们五人组建摄影美术组。

  一天夜间行军时,于主公路上遇大部队向前调动,千军万马气势,多得数不清的纵队,密密麻麻。战士们背负着枪支弹药、粮袋、背包等等很重的东西,紧随自己这行前面的人,急匆匆向前走,队伍中夹杂着卡车、骡马拖着的炮车,显得异常拥挤,但没人说话,只听到卡车鸣笛声和炮车的人吆喝骡马的声音,以及山火噼噼啪啪声。这大部队赶路行军大场景,被公路一侧山顶、山坡上美机燃烧弹打着的山林火龙照射着,整个公路上的部队在火光中前行,这宏大场面,让人意识到战争的规模,鼓舞着其中每一个人。

 

  夜行军5天才走了二百多华里,因机关有些女同志,志司、志政、机关转移至伊川一大山沟,时值4、5月份,北朝鲜多处山洪爆发,加之整个运输线被敌机轰炸破坏严重,军需物资供应困难,领导机关为尽可能保障向前方战斗部队运送的物资弹药,而减少了机关的供应。记得那段时间,伙房总给大家吃朝鲜当地农民提供的红高梁黏米,有许多硬壳,很不好消化;已进5月份,机关干部、战士还穿着棉军装;山洪冲断了我们驻地木桥,从山上冲下来的吉普车,随山洪冲滚到山下去;夜间漆黑夜空,由远及近传来敌机扩音器喇叭向我军喊话声:“共军弟兄们……”;我们住的朝鲜老乡家,隔墙住着一孕妇,白天有时看到她打开门淘洗海带丝,算作营养食品吧。

  白天在山坡的岩石旁防空,山坡高处驻有人民军一机关电台,几个青年下级军官白天防空也在这山坡上。一天我们五人与人民军三人在一处防空,大家用写汉字和手势交谈,他们自我介绍都是平壤金日成大学学生,战争开始就参加了人民军,两个人给我们笔记本上写了热情洋溢的留言,表达相互的战斗友谊,表达对对方的赞赏。至今我保留着笔记本上他们二人的留言。

  驻地村中一位朝鲜老大娘,关切地拉着我的双手说:“你们的妈妈不想你们?”她表达了对中国“妈妈”们的关切和同情。

  “5.1”节过后,领导叫我们去38军采访英模事迹,那时38军打完四次战役后,得到毛主席表彰,主席在电话中称“38军同志们万岁”,于是传出38军是“万岁军”的美誉。该军撤到了清川江一带休整。我们五人从伊川出发,搭乘人民军运输卡车去38军途中,经过一小城市时,卡车因路边坡度大,粮包装载过高,而翻倒在路边,我们五人同粮包一起摔下卡车,其他四人摔出卡车很远,唯我掉落在车梆下,一时昏迷,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一条腿被缴获的美军10轮卡车“道集”的铁槽梆压在两个粮包之间,大家把我从车梆下拖出来。一朝鲜中年男子把我背到路边一门诊所,放在病床上,那人可能是医生,检查了我的腿和其他地方之后,确认没有大问题。这时我也恢复了常态,那人民军卡车重新装好粮包,我们再搭这车前行。

  到38军,军政治部宣传处佟干事向我们介绍了他们整理的四次战役英模事迹材料,建议采访某师一位战斗英雄连长赵连山同志。经师团营到赵连山连队,赵连山同志是东北人,解放战争时参军,四次战役带领连队坚守山头阵地,打退美军多次进攻,战斗至全连仅剩三人,守住了阵地,把阵地交给了后续部队。在朝鲜农民草房里,赵连山向我们介绍战斗经过谈到“战斗中,人们打‘红了眼’,一心要为身边牺牲的战友报仇……”。我们为赵连山同志画了速写肖像。与赵一起回团部路上,他感叹地说:“战斗下来,走在后方的路上,忽然听到有火车的声音,心里很奇怪:‘怎么还有火车?’”他没解释这是因为什么,其实刚经历的腥风血雨,战场厮杀,他感受到的世界已毁灭,生命已不存在。而到了相对平静的后方,听到有火车声,对于与火车声相联系的人来说,按部就班平静的工作生活,已是异常的陌生了,他们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方能适应和回到这“生”的现实中来。

 

  回到军政治部时,赶上一人民军协奏团与军文工团开联欢会,在山坡树林间搭简易舞台,双方上台演唱歌舞,共同唱“东方红”“金日成将军颂”及苏联歌曲。这部队战役中物资供应困难,现在后方休整,伙食供应有很大改善,能吃到从祖国运上来的猪牛肉罐头、方铁筒装的蛋粉等,盛到碗里的菜漂浮着厚厚一层黄豆油。

  回志政搭中吉普军邮车行至“新高山”脚下,白天在大树林中隐蔽。司机姓马,马同志为了多赶路,天还没黑就开上了盘山公路,沿弯曲向上的公路走了一段后,头顶美国军队的蓝色螺旋桨飞机发现了我们。马同志加快了马力,但我们坐在车上的人,看到飞过去的敌机掉转头向我们飞来,。叫马同志快停车隐蔽,他把车靠山坡停下,大家跳下车分散隐蔽的同时,敌机鸣叫着俯冲下来,一排机关炮、两颗炸弹投射下来。我刚卧倒在公路草丛里,一排机关炮弹爆炸炸药的硫磺和着泥土呛进鼻孔和嘴里,接着两颗炸弹在车附近爆炸,其他四人和马同志跑下草木丛生的山沟里,只有一人(忘记是谁)躲到山坡上。敌机刚刚飞过去,马司机迅速跳上车,飞快地开走了。这时天已黑,大家相互呼叫名字,都有了回答,知道没有人被打着,五人找到一起,避开公路,下到山沟里,继续按车行方向往前走。

  这时,盘山公路上,我军和朝鲜人民军卡车成百上千辆行进在弯弯曲曲大山上,没有敌机时车灯亮着,从山顶向下望去,曲折蜿蜒的大军运输线车灯的长龙看不到尽头,远处天际敌机挂着三、四照明弹——降落伞下挂镁粉筒,在空中飘着。

  山沟里无路,我们还是上到公路,走在密集往来车辆当中,突然,我注意到一辆向回开的中吉普,像似那辆军邮车,但车已开过去,我忙喊“老马”他听到后停下车,我们再上了他的车往回开,车上马同志告诉我们“咱们走错路了,不该上这“新高山”,应回到山下走另一岔路口,才能回到伊川。车行到一段敌机照明弹封锁区——几公里路上空敌机挂四个照明弹,盘旋在上空,发现我军车辆目标后,俯冲扫射、投弹——马同志加大马力,我们抓稳车上牢固处,向前伏着身子,急速冲过这段被照明弹照得通亮的封锁区。通过封锁区时,见公路左侧有一辆被敌机打燃烧的我军军车还在冒着烟。回到机关,五人合力在朝鲜老乡草房里完成了第一本连环画册《赵连山》,于安东志愿军印刷厂印制出版,发往志愿军各部队。

 

  1952年初,志司、志政机关转移至平安南道桧昌郡矿山两个山沟,志政代号改为202部队,组建文化部,我们属文化部文艺科领导,科长为曹欣同志(电影《上甘领》四编剧之一)。当时组长雷正民同志检查身体发现肺病,不适宜战争对军人身体条件的要求,领导决定将其调回国内,于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这期间中央美院徐悲鸿院长给我们来过一封信,鼓励我们好好工作。52年底或53年初国内几位著名画家古元、罗工柳、西野等一行人来朝鲜体验生活,我们熟悉的罗工柳同志,一天傍晚于政治部山沟干河滩上会见了我们,他关切地嘱咐我们好好锻炼,做好部队工作。

  52年夏秋孙见光,卢维城去前方某部队采访,我和高宗英去一高射炮独立营采访,该营三个连,每四架“三七”高射炮由卡车牵引,于后方公路上灵活变换位置打敌机,保护公路附近兵站、医院、仓库及战俘转运站等。

  我和高宗英到这独立营时,正值为前一胜利的战斗(此战中共打下美机四架,打伤多架)牺牲的战友开追掉会,会场在一较大房子里,摆放着花圈、挽联和三十几位烈士的名字,气氛庄严肃穆。可以想象全营干部、战士对牺牲战友怀念之情和打击敌人的决心。营长三十一、二岁样子,比一般战士、连排干部显得年龄大些,个子高、北方人,说话沉稳多思,是经历过解放战争的我军基层指挥员类型,军事、政治素养高。听战士们说,战斗中他指挥部队与敌机打近战:当敌机向我炮位低空俯冲投弹、射击时,让敌机低飞至很近距离,也是最有把握击中它的距离开炮。因此,三天连续战斗,击落击伤美机多架,迫使多批次,轮番攻击他们炮阵地的敌机不敢轻易来犯,有力地保护了这一后方交通枢纽地区兵战、仓库和医院。

  在高炮营这几天我们看到从前线下来一卡车伤员,轻伤的自己慢慢下车,重伤员由战地医院医务人员用担架抬下来,送他们到隐蔽的坑道医院治疗。坑道外有一些民房式草房,是后勤部队就地取材,按照朝鲜民房样式修建的草顶泥墙房子,供转运伤员休息。在一面墙完全敞开的草房里,一屋子轻伤员有坐有站,有包扎着腿的、有包扎着头部的,其中夹杂两三个轻伤美俘。我们去时,正赶上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给伤员们发放烟草。伤员们兴奋起来,各个人领到一包烟草,那二、三美俘也伸出长胳膊,笑着,做个“鬼脸”接过烟草。然而就在这对面,草棚后墙下躺着一具伸直了身子的美俘尸体,据说是向后方战俘营转运途中,因吃不惯红高梁米,得肠炎死去的。

 

  我们又到公路另侧山脚下,看临时战俘营。前几天美机轰炸了这个从高空可识别,设有战俘营标志的营区,那一排排房子原是朝鲜职工住宅区,已烧毁许多,在一排尚能住人,但已熏黑的木板房前站着三五个黑白两色美俘。他们见我们走过来,便伸手向我们要烟,嘴里说着“坛白,坛白”(朝鲜话“烟”的意思),这是中国兵和美国兵在朝鲜打仗时都学会的朝鲜话,我们给了他们几支烟。这天去临时战俘营越过公路时,路边坐着四个刚从前方押送下来的美俘,他们旁边有几个朝鲜人和儿童观看,美俘有两个黑人和两个白人,两白人坐在中间,两黑人在白人旁一边一个,有黑人保护白人的意思。那四个美俘面对我们有条不紊的后方运输线,脸上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站在那儿画了这四个美俘的铅笔速写。

  回机关后,原准备画高炮营打敌机连环画,但战事已是五次战役后期,敌我于“三八线”一带对峙,十五军在上甘岭战斗中出现战斗英雄黄继光、邱少云英雄事迹,科长曹欣同志分配我们任务去十五军黄继光、邱少云生前所在连队采访,孙见光、卢维城同志去采访邱少云同志的战友,高宗英和我采访黄继光同志的战友,准备画成单页黑白宣传画。

  到十五军,赶上军机关转移,随同军美术组五、六人(记得有崔槐得、范迪宽等)乘卡车行一、二日后,住宿在一山沟朝鲜老乡家。次日大家还在熟睡中,不知天已大亮,被呼啸的美机俯冲投弹、扫射声震醒,大家急忙跑出房子,向山坡上隐蔽,敌机走后,大家回到睡觉的房前,见从山沟低处跑来一战士,按着一只流着血的手腕,问有没有卫生员或急救包。还好我们这些人里(不只军美术组的人)有人为他包扎了伤口,他是在山脚下隐蔽时,被刚飞走的敌机机关炮打中了手腕。

  经师、团、营到达黄继光生前所在连,他们驻守在东海岸元山港内陆山脉,面向海岸线,从修建有坑道工事的山上,可看到元山外海面游弋的美国军舰,白天阳光与美舰成某种角度时,呈一横着的小白条,有时可看到敌舰向岸上打炮发出的火光。

  我住在连部隐蔽部,与连长李虎年同志及通讯员、司号员、卫生员住在一起,白天找与黄继光曾在一个班或一个排的战友,请他们介绍黄继光情况,(我和高宗英同志去军部时即画了黄继光扑向敌人碉堡火力点的炭笔画,高宗英画阵地上打退敌人进攻的炭笔画,高宗英还拿着孙见光同志画的邱少云炭笔画,一并去安东印刷厂复印),黄继光四川人,在东北接受训练三个月,入朝编入十五军,战友们说他与大家团结友爱,工作积极,人们都喜欢他,上甘岭战斗是与美军争夺五圣山脉面向平康平原的山麓,海拔597.9和537.7米两处高地。战前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来过他们部队,战斗打响后,在关键时刻,黄继光接到命令去拿下敌人压住我军向前推进的地堡,黄继光向指挥员和战友们表示“请向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报告我们胜利的消息吧!”毅然地持冲锋枪手榴弹冲向前去,匍匐前进中子弹打光,手榴弹打光,身上数处负伤后,扑向敌人地堡射击口,地堡哑了,我军继续推进,重新夺回阵地。

 

  停战后54年我去了当年的上甘岭,所说的597.9和537.7两处高地,是五圣山主峰向南,向下延伸的两山包,此时两山仍光秃秃的,可以看出当年敌我两军倾注到山上的炮火和敌机投下的炸弹,把整个山体土石像犁地似地掀翻过无数次的样子,有战士指给我看一个坑道口说“黄继光就是从那坑道出发的。”现在这阵地由十六军驻守。一天早上,夜间在非军事区我方一侧潜伏的哨兵,领回一个李承晚军的小兵,他是夜间走错路,走到我军阵地,被潜伏哨兵发现的。那伪军个子很小,年龄也小,蓬头垢面,没拿武器,哨兵从他身上只搜出纸袋装的饼干,纸袋上印有反共口号。连长让两战士把小伪兵押送到团部去。另一天,与我军阵地联接的朝鲜人民军一部队邀请我军阵地一个连队去他们阵地联欢、吃饭,我随这连队去了。所谓联欢,就是打扑克、在他们食堂吃饭。朝鲜人不会做发面馒头,做成了烫面卷子,吃的什么菜忘记了,饭后一人民军战士在食堂演奏小提琴,总之,大家玩得挺开心。离开这部队,回途经过五圣山主峰,见一四米来高石碑,上刻有汉字篆体“五申山”字样,不知是读错音,还是“申”“圣”同指此山。

  另一次下部队是同组织部一营级干事,为沈阳军区筹建抗美援朝纪念馆挑选两名典型战士形象,给雕塑家做志愿军雕像模特,我二人乘吉普车去了十二军,从军到师、团、营、连,有时竟让一个连的战士在操场列队,一个个端详战士,经十来天的挑选,选了两位战士,由志政组织部派去沈阳军区。

  陪同那位组织干部去的部队,是他原来所在部队,每到一处必有他的老同事、老上级热情接待,吃得好,住得好。我是陪同他的人,自然也沾了光。在他与老同事、老上级谈话中,清楚地看出,中国军队各级干部一代一代把革命传统,从红军、八路军到解放军,一直传承、发扬下去,是扎根于人们心灵深处的精神力量,那强大的精神力量,不是别的什么,它只能是“人民”和“中国共产党”。

  在十二军听他们介绍说,何孔德、郑洪流等二十几位四川美术学校学生,是1949年解放军解放大西南时,投笔从戎集体参加了十二军,入朝参战的,他们这批美术青年,除完成军师文工团队美术工作,还同普通战士一样,作了大量战场运输,抢救伤员、掩埋牺牲者、打扫战场工作。

  这次下部队回程遇该部队某师一个加强团进攻演习,风雪天于平原十公里范围内展开,先是拂晓前四十分钟炮火准备,天刚透亮,步兵跳出堑壕,伴随坦克后面,向前推进,再后面就是指挥车,补给车,通讯摩托等一起跟进,场面宏大、壮观。我随一些不参加演练人员,跟在最后步行。经过“战场”见满地纵横交错,一捆捆电线铺设在地上。至中午我们走到演习终点时,部队已整齐列队,在小雪花和扩音器军乐伴奏中通过军师首长的检阅台,检阅台是两部卡车尾与尾对接起来的,军乐奏出的是《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那天感受到我军不断向现代化迈进。阅兵在军乐声和小雪花中进行,心情激荡,乐观鼓舞。

 

  三、机关工作、生活、革命思想成长课堂

  1951年底志司、志政机关移至北朝鲜中部平安南道桧昌郡,此地是一矿区,志司各单位驻一山沟,志政各单位另一山沟,中间一山相隔,山沟里外有矿山职工区和分散的农户村落。我们美术组同宣传部机关驻距志政山沟十公里外一山村。此时,全军进行入朝一年,打了四个战役后的“十月总结”,宣传部卓部长做“总结”意义讲话,侯科长组织新华书店入朝工作队人员与摄影美术组开分组会,每人做书面总结,小组会上讨论,然后上级领导给每人做组织鉴定。经过总结学习,知道了部队要求干部、战士“坚定斗志,批判贪生怕死,树立永远做个战斗队”思想。这时我们的业务工作是五人设计志愿军功臣、模范奖状。据战争形势发展,领导要求做长期战争准备,机关人员上山伐树,备柴过冬。当时国内新歌曲《歌唱祖国》传到志愿军部队,我们五人同机关其他干部,在山坡上边伐树、运树,边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我们伟大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转年志政建文化部,调来西北军区文化部王永年任部长,王部长喜欢京剧,工作之余教我们京剧锣鼓点,“紧急风”、“起霸”之类;高宗英同志会京剧,一句句教我唱段,如“嚇断了桥梁,水倒流……”,遇节日伙房把面、饺子馅发到小组里,孙见光同志会擀面条、烙饼、包饺子,我们五人齐动手,从他那儿学会了这些。

  52年初文化部各单位集中到志政山沟,工兵部队为机关修建了简易营房。当时备战西海岸,机关人员上靶场,实弹射击。这时期物资供应仍较困难,部队、机关多有患“夜盲眼”、“绣球风”疾病的人(“绣球风”,男的睾丸外皮结痂,痒难耐)此病是伙食营养不足造成。后运来苏联维生素B12胶囊,克服了这一问题。

  新年在志司坑道礼堂直属机关开会,彭总新年讲话,首先向烈士军属拜年。讲话一个内容谈中国产业工人,只在上海有几万人,其他都是农民小资产私有者,要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树立工人阶级思想,要靠共产党领导。晚会高宗英和我根据下面部队写的快板《胶鞋底作蝇拍》上台表演了快板。

  参加组织部党课,讲课人说两个问题。我们是志愿来朝鲜抗美援朝的,但同时我们又是有组织纪律约束的;革命者对组织应做到“无事不可对组织言”,并玩笑地说新婚夜与妻子说些什么话,也不避讳跟同志们讲,意为对组织应绝对忠诚。文化部组织政治理论学习,分高、低两班,忘记孙、卢、高参加的是哪班,我参加了低班,雷此时已回国。学习有阶段性考试,级别高的营团干部给我们判卷打分。

  一次敌战略轰炸机,轰炸桧昌矿区——所谓战略轰炸,是美军从在日本的空军基地偏队起飞重型轰炸机群,对我一目标区几平方公里内投下若干吨炸弹——我们恰从政治部山沟开会回驻地,途中见隔山矿区那边夜空一片炸弹爆炸火光,不时有炸弹碎块从高空掉落到附近农田里。第二天再去矿山,见农民草房所剩无几,山坡上、道路上满是弹坑,矿山厂房更加满目疮痍。然而部队、机关和朝鲜民众,仍依平日一样,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

  某节日,直属机关(志司、志政)大会前,领导通知我们美术组去布置志司坑道会场,要求画一幅彭总画像,会场挂****、****、周恩来、朱德、彭德怀画像(毛、刘、周、朱画像已有)。当我们在志司坑道由孙见光同志执笔画彭总像时(依彭总照片),恰巧彭总从坑道深处电讯机要部门出来经过这里,他驻足看了看,没说话,走开了。后来得领导通知不画、不挂彭总画像了,因彭总本人不同意挂他的画像。

 

  反细菌战,祖国一调查团来朝,团长李德全到志愿军领导机关,彭总在坑道小会议室热情接待李团长(我们去布置小会议室);志司坑道口外为苏军顾问建一大型隐蔽部,有时看到着我军军服的苏军高级军官于隐蔽部外散步;朝方于桧昌郡修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其中有毛岸英烈士墓。我们于陵园碑亭上画志愿军英雄故事;全军召开英模庆功大会,画英模像在《志愿军战士》半月刊发表;为迎接“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甘泗淇政委给军内文化宣传干部讲话,谈“军队与地方,要来来往往”。

  52年初政治部建战士读物出版社,出版《志愿军战士》半月刊,社长沈政,主编俞德夫,七、八位文字编辑、我们美术组四人、两三位摄影记者和一位暗房工作人员。刊物以连队战士为对象,内容主要有社论、部队生活、军民关系、团结友爱、苦练杀敌本领、国内外政治形势以及连环画、歌曲、历史故事和漫画。我们四人日常工作是封面设计(有时选照片)文章插曲、题头美术字、画页选编及与各部队文化宣传部门画稿通讯联络。半月刊从52年至54年,出版了三十多期。(有合订本,可惜没保存)。53年卢维城同志调《志愿军》报社工作。这期间我们在刊物上都发表许多插图;高宗英和我共同创作《穷神末路》连环画在刊物上发表(故事写苏联集体农庄由穷变富的故事)配合国内合作化运动;孙见光、高宗英各画封面画一幅;我画《提高本领,保卫和平》对开宣传画一幅,孙、马各于国内《解放军战士》刊物发表《换岗》、《战士的期待》(靶场上战士等待报靶);我为报告文学集《志愿军一日》画插图《汽车兵》一幅。

  战士读物社为全志愿军部队的政治思想教育、精神文化生活做出了贡献。社内领导和一班同志团结友爱,日常工作和生活健康、活泼,有时全社人员帮助朝鲜农民于山坡种玉米等农活。王永年部长住得离我们近,有时到我们房子(宿舍兼工作室)来,总是笑我们说“美术组的大饺子”。在他眼里这几个画画的年青人,不会料理日常事物,包饺子简单化,大皮大馅,衣着等粗粗拉拉,实际是喜欢我们的意思。有时当着其他编辑面说:“他们以后一辈子就是专业画画的。”这对我们几人是一个支持和鼓励。读物社后期,有罗立斌部长,南方人,知识份子型领导,他在一次编辑规划会议上讲,文化宣传工作要做到“引人入胜”,只引人不入胜,不行;只入胜不引人也不行。他讲文化工作规律性道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53年初我同谢景深编辑,带一期稿件回安东志愿军印刷厂复印。这时期我后方运输线已可白天行车了,因我空军常出动,在北朝鲜上空与美机作战,一定程度掌握了制空权。到安东走在街上,对后方和平生活很觉陌生,见儿童、妇女身穿最普通蓝色服装,觉得异常鲜艳,因在朝鲜两年多战火生活已忘记和平日子是什么样子。在朝鲜想象中的祖国、城市、乡村、男女老少、平静的生活,那是另一个世界,离我们太遥远了,甚至忘记这世界还存在和平地方。我的这种感觉恐怕与38军英雄连长赵连山,下阵地听见火车声,感到奇怪是相同的道理。

  五次战役后,敌我双方于“三八线”一带对峙,我军展开小部队出击、夜袭和潜伏狙击战法,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停战谈判不成,我军发动“夏季攻势”,突破敌一个师防线,把战线向南推进二十公里,迫使美韩接受停战谈判条件。

 

  53年7月停战后,《志愿军战士》继续办了一年多,在桧昌郡我军建《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展览馆》调集各部队美术工作人员参加设计、布置,展馆具相当规模;苗地同志以人民日报记者身份来朝采访,与我们四人会面,甚是欣喜;夏季何孔德同志重来朝鲜画画(马克西莫夫油训班暑假),见他支起画箱用刮刀画山石,很觉新奇,从他画法中知道色彩的重要性,并按他的方法画一朝鲜男青年读书,高宗英和我为战绩展馆广场主席台两侧各画一幅大型宣传画,高画练兵,跨越障碍,我画练射击;志愿军领导机关与当地民众共同召开庆祝停战胜利大会,孙见光同志画巨幅毛主席画像,我画巨幅金日成画像于大会主席台上悬挂。

  56年人民日报社论《向四个现代化进军》激发了我们进一步学习绘画的愿望,希望回美院上五年制本科。这时期各部队陆续回国,高宗英同志调《志愿军》报社工作。经领导批准,孙见光和我56年9月回北京入美院油画系二年级。卢维城同志先于我和孙见光回国,调轻工业部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工作。高晚我和孙见光一年,也回美院油画系学习。

  抗美援朝战争总结文章中写到“此次战争,我军打的是政治仗,依靠干部,战士政治思想觉悟,打赢了战争。”

  我们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深深体会到,中国人民的军队,中国人民志愿军,上上下下有一种内在的强大精神力量,这就是:为正义而战的信念,高层正确的指挥,全国人民齐动员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我们个人经历了战争锻炼,心灵打上了抗美援朝战争的烙印,这深刻影响了我们人生观,世界观的选择,也塑造了绘画艺术为人民为历史承担责任的理念。

  2008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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