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不惑——聊聊庞飞

刘曦林

说是聊聊，其实不是对话。无非是看了庞飞的画，读了庞飞的文，有些话要说，又不想说得太严肃而已。

由于和他的外公林曦明的交情，我认识了庞飞，虽无缘细谈，却满在乎他的言行和艺术，尤其欣赏他对自身一代的认知。1973年出生的庞飞，和我家小子是同代人，他说：“七十年代生人，求学时的风气是什么呢？是创新高于一切。”①在八五新潮至八九现代展那阵子，反传统叫得震天介响。他们尚未成人就遇到一阵现代派西风狂吹，喜欢穿牛仔裤，有个破洞更好。我家小子有过这事，不知庞飞是否也曾有过新潮，我只是知道他对肌理呵、泼洒呵、构成呵有过兴趣，满屋子“废画”的那张照片即是明证。他们九〇年代长成，世纪之交而立，又遇到传统主义复归，对国学、文人书画、古琴、京剧之类也还满喜欢。真知传统者，也不轻易将那名牌牛仔换成所谓团花“唐装”。庞飞慨言：“好在九十年代，‘问题’取代‘主义’，时风转流，传统受重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临摹古画，在与先贤的对话中体会到艺术的欢愉。他们也完全可以和长辈沟通，然而又不像习惯于体制内的长辈那么正统，时有奇思妙想，欲图改变时下那些旧制和不正之风。我眼看着他们正走向不惑，并期待着……

至于上海青年与北京青年有些什么不同，既无调查亦未深想。我只是感受上海画家各画各的，并不相互干扰，似乎也没有北京那么多外地青年扎堆进修，忙活着走进大家宗室。沪上画家王劼音有文说上海画家“大部分整天关着门作画”，青年画家也“大都优哉游哉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画自己想画的画，并不追求速成，对‘垃圾当代’敬而远之。”②如此说来，上海艺术青年的心态较之京漂沉静得多。庞飞能有十年临摹苦功，并且上溯至李唐、巨然、董源，于北宋全景山水结构之研究作重点，我颇欣赏他这心态和路子，不像京漂青年那么急于去摘黄宾虹晚年那灿烂老笔的果子。如果说清末民初海派画家远较京派画家会作秀能经营而近商的话③，如今则是京城里那急功近利的商业作风远非上海能比了。当年鲁迅说：“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④这传统是不是该改改了。

庞飞就像他的同代人一样热爱家乡，面对生活，渴望自然，他们又恰好赶上了这个人类关注生态平衡的时代，使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得到了现代机遇。所以，当他走进太行山的时候，不是从理性上，而是发自内心地与那大山精神往来，甚至于油然而生浩然之气，他那《太行山道》之类的大构也自然有了摄人心魄的感染力。那大山的格局颇有些宋人山水的整体气势了，但他却没有泥古，也没有回避崇山峻岭的弧线与那现代公路的造型冲突，却仿佛在天然与人工之间，在古今遇合中找到了他的切入点。我欣赏他这态度，我一直认为，现代的山水画家们应当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天人合一哲学在21世纪的现代表现。也许是我自己未曾隐居，也常常怀疑现代青年在深山老林吃斋念佛是否真诚。我们绝对应该补国学的课，但能否百分之百地复古，享受着现代物质文明的青年能否真的就成了小古人呢？庞飞好像很明智，他在致力于寻求传统与现代的契合点，不因古意而废新意，或者相反。他在《重回土山湾》一文中主张由文脉入手，由当代入手，“将对旧日的追忆转换为对当代的观照”。我挺欣赏这话，它没有对西方文化的殖民奴性，尊重自己的文脉又将它推向现代，恰是现代青年的正事。

翻开庞飞那些已有的小画册，你将发现他既有对两宋山水的崇拜，亦有对现代构成的实验，满密精谨不厌千笔万笔，简化写意可一以当十，方寸之间的篆刻也颇有味道。他仿佛还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未定，却又显现出广采博收、上下求索的胸襟。其实青年人不必急于定型定格。学古时或无我，师造化时或忘我，而终归之于我也。这在当下尤难，如果你要以画养活家小，以至于发财致富心切，要保持寂寞心态是挺难的。庞飞这一代似乎正经受着这考验。上有老下有小，恰逢不惑之年却多烦心惑事，那真要有一颗不惑的心，有一些不惑的哲理坚强地支持着不可。庞飞既有志向，又有颗“平常心”（印文），祝庞飞坚强地走向不惑，踏实地走向不惑，再由这不惑走向放开的未来。

                                               庚寅冬日于京城里仁书屋

注：

① 庞飞话语，均见于几篇打印的《创作手记》之类的自述文稿，下不再注。

② 王劼音：《海上庞飞》，载《 艺术界 》2008年第12期。

③ 参看拙文《海派与京派漫谈》，载《海派绘画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④ 鲁迅：《北人与南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4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