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中国美院读研前，曾在杭州西溪工作过两年，工作单位处在北高峰、美人峰和一个不知名的山围起来的山谷口。那时，山谷里到处都是茶园、竹林、杂树，平时人迹罕至。我空闲的时候就在谷中游荡，与草木为伴，与鸟虫为友，过着半隐居式的生活。我是2月10号入住那边的，就从这个时候记述那些散落的记忆点滴吧。

       刚住下不久，就下了一场春雪，从山谷口朝里看过去，一层层的山峦，连绵不断的样子，似有无限伸展的空间。其实后来熟悉地形了，就知道眼前的山是北高峰，山那面是灵隐，再过去就是龙井。地形熟悉了，空间就没有神秘感了，未知世界总让人觉得特别大、特别神秘。

       阳光一天天暖和起来。走在小路上，竹叶哗哗的落下，那是我第一次见春天的落叶。暖风扫落叶，一种异样的情调。不知名的山南边，日照充足，山包挡住了北风，这里的小草发芽格外早。散步时偶尔看见它们从土里探出头，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第二天去看就长了一大截，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长的很快，粗粗的茎，圆圆的叶，完美无瑕，让人不由的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可是一想到它们面对的未知的将来，也许会被人砍掉，也许……，反正到秋天哪里还有一片完整的叶啊。让人不禁感叹世界的无常。啊，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家都在享受这和风日丽的好天气，到处都欣欣向荣，路边各种各样的小草都在抽芽长叶，有些还自豪的举着小花苞，黄色的、紫色的，在风中摇曳，细脚伶仃的惹人怜爱。山谷里一颗大桃树也开花了，满树芬芳，这可忙坏了采蜜的小虫，嗡嗡嗡的停不下来，睡梦里也会乐出声来。我整天也享受着这美好的日子，每天睡到十点左右才在花喜鹊的叫声中醒来，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子，安详的落在桌子上、地板上。一切都那么安静，站在阳台上，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到处都是鸟的叫声，树林里、茶园里；叫声或悠长，或短促。特别是一种粗暴勐然的鸟叫声，突然起来又突然结束，没有一点渐变和过渡，吓人一跳。我一直想看看这种鸟的庐山真面目，好几次追踪都没有成功。后来在绍兴的吼山看到这种正在叫的鸟，暗红色，脖子短尾巴长，个头比灰喜鹊稍小，你很难想像这么小小的身体竟能发出炸弹一般响亮的叫声。

      有一次从北高峰下来，看到茶园旁的矮林里挂着一个奇怪的鸟笼，笼里的鸟看到有人走过来，有些紧张，黑眼珠不停的抖动，这是那种市场上卖的叫声很好听的鸟，它全身脏兮兮的，尾巴的羽毛有一半已磨损了。再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捉鸟的机关，用笼子里的鸟引诱该种类的其它鸟飞过来，然后启动机关捉住。看看周围没有人，三下五除二把笼子拆开，鸟高兴地飞走了。就在我要走出山谷的时候，听见了这种鸟嘹亮的叫声在在夕阳下的山谷里响起，我相信就是刚放走的那只鸟，因为它的叫声里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它在表示感谢吧。后来去山谷里时，又发现茶园上坡靠近山林的地方又挂了不少类似竖长灯笼的装置，我以为又是捉鸟的，就把凡是我看到的都扔到林子深处了，心里还有种成就感。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才知道那是用来捉害虫的。

       山谷里散步时基本上碰不见人，阳光晒的人懒懒的，走累了干脆就在路面上躺下睡一会，路边流淌的小溪，低的云，正午的阳光，静默的山林。我也许成了一块石头，成了一棵树。在这份宁静里，我的记忆成为永恒。

       月夜，在山谷里散步，像梦游，隔着月色，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陌生的是似乎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熟悉的是如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模煳的记忆。

       空气变得潮湿，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雨声中挥之不去的是惆怅的思绪。

       有一天散步后回到房间，发现地板湿漉漉的，就像刚拖过地，我就问隔壁同事：阿姨怎么会有我房间的钥匙，还帮我拖地，真不好意思。同事笑说这就是梅雨啊，地板返潮现象，哪里有人打扫卫生。哈，第一次切身经历梅雨：好像有阳光，又好像没有阳光，一天到头昏昏然的，像蒸馒头；似乎下着雨，又似乎没有下雨，只是偶尔滴几滴。晚上的树林里是那种潮湿的黑色，粘粘的，不透气的，压抑的神秘，幸好田野里传来几声虫鸣，应该是树蟋吧，叫声婉转动人，像老友缠绵的倾诉。

       突然某一天的傍晚，山脚下的林子里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知了的叫声，这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声，宣示了闷热夏天的到来。但是夏天的夜晚还是清凉的，月光柔和的照着湿地上茂密的高草丛，为草丛盖上一层淡淡的清辉；草丛里到处都是蝈蝈们深情的歌唱，一片连成一片，偶尔也有纺织娘拉开架势，“嗤嗤嗤嗤”的参与一下这热烈的盛会。夜里仿佛一切都醒了过来，房子张着大口瞪着眼，树一棵一棵孤零零的站着，偷窥着周围的世界，山虽然还是稳重老成，但也免不了和星星对视着，叹口气。我知道，它们都有血有肉有灵魂，它们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有一次下大雨，我撑着伞在谷里闲逛，走在几棵树间，突然听到连续不断的很重的咳嗽声，吓人一跳，仔细寻找声源才知道原来是树上的松鼠发出的，它咳一声抖一下尾巴，一副想冲上来拼命又时刻准备逃跑的样子，它警告我什么呢？大概它的巢在附近哪颗树上吧，大家都不容易啊。还有一次，我在小路散步赏玩，一只鹌鹑大摇大摆从我眼前横穿小路，要走进茶园，一边从容的走，一边回头看着我，它怎么不怕我呢？我一跺脚，它才唿的钻进茶园。后来看一篇文章说动物能感受一个人的磁场，它能辨别出你是否想伤害它，大概那只鹌鹑也知道吧。

      夏天植物茂盛，看着它们愉快的生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慰，从它们发芽，开花，到现在，几乎每天朝夕相处，心里就把它们当成家里人一样看待。偏偏就碰到一个割草的人，看到一棵棵活泼可爱的小树的树头被他“啪嗤啪嗤”的折断，就像折我的脖子一样难受。我去劝阻，他不听，后来通过山林的管理部门出面干涉，才没有砍树的现象了。

       古人说“平淡是真”，诚言不虚。每天从这些普普通通的身边的景色中品味无穷的乐趣，才是享受。就像吃东西，最平常的白菜、萝卜里有无边悠长的味道，慢慢咀嚼回味，想像这些蔬菜在风中唿吸，在阳光下闪烁，感觉吃到的是风是阳光，心里不由的感恩起来。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何等宁静的禅心啊。

       秋天，瘦瘦高高的白菊花在有些凉意的风里摇摆，这些山地的精灵，在无人问津的小路旁、野坡边独自绽放。

       不经意间，桂花的清香袭来。虽然闻起来无边香醇，但其实桂花看起来很普通，花朵小小的，颜色也很低调，它是靠内在的香味吸引人。

       有时骑车路过苏堤，傍晚的秋风吹着柳枝，仿佛谁的双眼在冷冷注视。

       晚上十一点西湖边的路灯关掉后，月光才显现出来。我一个人站在白堤上南望，水天一色，晶莹剔透，一切都被月光融化了，在空中轻盈的流淌。正在思绪万千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摩托车开过来并停下，我没当回事，继续看月亮。呆了一会，突然又听到后面一个声音说：别想不开啊，没事早回家睡觉。哈，原来是警察，倒是谢谢他的好意。

       日子一天天流过，两年的安适时光很快过去了。后来读硕士，读博士，就忙碌起来。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我怀着思念的心情回到那个地方，但全变了，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原来的湿地都建了厂房、停车场，竹林变成了现在的居民区，茶园有的成了工地，有的就废弃了。唯有那几棵树，松鼠曾经搭窝的那几棵树，依偎着站在那里，注视着岁月的变迁……

      不管怎样，在我的心底深处，永远有一个美丽的山谷。

                                                                                                                              胡明强/文

胡明强：清华大学美术学博士后。

              1977年生于山东平邑。